2007年4月27日 星期五

EBC Gokyo 健行: Day 9

今天的計畫行程是早晨四點出發,登黑岩峰看日出,下來勾惹榭早餐,然後拜訪基地營。還好昨天下午去過了黑岩峰,晚餐後做例行行程計畫時(每天晚餐後,我們跟嚮導談談次日的計畫,並預先點好早餐),大家都想打混,於是看日出這段行程就被從善如流地取消了。照常睡到六點半,七點集合用餐,快到八點出發前往基地營。

兒子問我「基地營」是甚麼意思,我想這要從聖母峰的登山型態說起,很難解釋。所以就跟他說,差不多就是「登山口」的意思啦,他就「喔」好像懂了。過一會兒,他說,你走了那麼久只有到登山口喔?想想,這麼說似乎也對。

出門後先沿著村外那一大片白沙灘的東緣朝北走,不必橫跨沙漠。走完沙漠遇到一座冰河融水積蓄的小湖泊,一匹馬孤伶伶地在喝水。這一灘水匯集了太多灰砂,可能也欠流動,看來渾濁並不像期望中的高山湖泊。村民不在這裡取民生用水,而是取用沙灘對面黑岩峰登山口附近的泉水。

往 EBC 的路徑靠著左側山腳,因為右側就是冰河了。昆布冰河在此已是上游河谷,兩邊的山靠攏過來,遮住了更高的山峰,別說見不著聖母峰,連努子峰也看不到頂。路徑多半就在有著尖銳稜角的大石塊間迂迴前進,偶爾還要跨越鋒利的冰塊,即使坡度很緩,走起來雖不太費力但是頗為費神。

因為這裡的山坡多半被冰封起來,飛沙走石比較弱了,冰河就比較乾淨。而越是往上走,可能因為冰河上游較陡,「流速」較快,被下游較慢的冰川阻撓,後浪推擠著前浪,一樣激起了屬於冰河的驚濤駭浪。它雖然沒有發出拍岸裂帛的聲響,其凶險的程度卻不輸狂風下岩岸邊的海浪。冰河前後擠壓,斷裂,分錯,堆疊,破碎,昂向天際如四射的寶劍;白色的冰塊之內封存了千年的日光,還在冷冷地望著蒼天,釋放出某種頻率的電磁波,說不上是藍還是綠。

豐州昨晚著了風寒,從半夜開始嘔吐,腳步有點疲軟,被美琴從後面追上,拍攝到這張好畫面。


早就在《寂寞星球》裡面讀到,EBC 堪稱世界上最高的垃圾場。如果它不是這趟旅程的正式「終點」,我可能就不走了。但是阿發說得好,就算是垃圾場,我們也要去見識一下。

或許是早期的登山者並沒有今天的環保意識,也可能有些隊伍是逃命下山的,對於拋在營地的垃圾也愛莫能助,總之五十年來那裡留下許多非常「耐用」的廢棄物。我和豐州走近營區的時候,在右下方冰河溝裡,看到一具龐大的「房屋」,在墨鏡裡看來好像是綠色透明的,很像從外太空墜落的異形,極為詭譎。仔細辨明之後,原來是一架墜毀而後被冰封的直昇機。幸好沒有一個駕駛員坐在裡面盯著我看。

隔天我將遇見一位高雅的英國人,他在二十五年前來過 EBC。當我聊到《寂寞星球》的評語和我見到的直昇機殘骸,他對於當年的景況有想像力豐富的描述。他說,二十五年前那次,他覺得地球剛剛經歷了外星人的攻擊,遍地狼籍一片焦土,那些僥倖逃過一死的地球人,苟延殘喘地躲在避難帳篷裡,他們又黑又瘦,歷盡驚嚇與風霜。

以下是抵達基地營之前的最後一次休息,鏡頭左方有一泓大約半個籃球場大的水塘,昨夜的冰層現在看來已經開始融化,使得我們不敢踩上去,走到對岸陰暗處的一個洞口去探險。那洞口的形勢就像白洋金礦山屋後面的礦坑口,看來引人遐思,都在說不知裡面是不是雪怪 (yeti) 的家?


到了基地營區,小石和 Bebi 已經為我們埋鍋造飯了。這裡其實是一大片寸草不生,連土壤都沒有,比較平坦可以紮營的區域。所謂「比較平坦」其實還是比南湖圈谷與雪山圈谷崎嶇得多。這就可以解釋為何帳篷搭得零零落落的。

今天本來要從勾惹榭的客棧買午餐背過來。我們都跟嚮導討饒,說那間客棧的食物真是夠了,讓我們今天中午吃自己吧。於是就像在台灣輕裝登頂一樣,帶了爐頭和小套鍋,也把一路托運到這裡的家鄉泡麵帶了出來,我還帶著脫水高麗菜(超過四千公尺就沒見過「一片」菜葉了)。我們很驕傲地表演給那些尼伯爾人看:「這」才叫做湯麵,有蔬菜有蛋花;不過他們好像也不太識貨,你很難跟一輩子 90% 時間都吃同一套食物的人,談食物的美味是怎麼一回事。

幸好後面來了一位識貨的人:那位雪梨來的金髮女郎。她正疲憊而飢餓地跟她的嚮導鬧脾氣,我們以非常標準的台灣式熱情把她請到「家裡」來坐,把「家裡」(還沒吃完)最好的食物都拿出來請她。美琴照顧她一杯熱飲又一杯熱食,把她感動得差點要叫娘了(這種時候,有奶就是娘啊)。雖然我們的「家鄉味」並不相同,但是都瞭解連續吃九天尼伯爾食物的感覺。所以,就這樣他鄉遇故知似地,她差不多把我們所剩的食物掃空了。

小石一直坐著管火,忽然跳起來,還滑了一跤。原來他坐著的壓力逐漸融化了砂礫下的冰,這時候滲上來濕了他的褲子。這才發現我們其實都坐在鋪了一層薄砂的冰河上。不能就這樣吃飽拍拍屁股走人,還要拍團體照呢。在阿發立腳架,大夥找背景的時候,我拍攝了一份環顧的影片。記錄到當時猛烈的風聲,還有兩隻梟飛入了鏡頭。



第一張團體照以努子峰北稜為背景,看見一條冰河支流,滾滾匯入昆布冰河。翻越這條支流就會進入西谷 (Western Cwm),但是如今的隊伍並不仰攻這道溪谷,而是溯主流而上,繞過北稜再轉進西谷。阿發的鏡頭很高竿地捕捉了一部分從陳年冰川裡散放的藍綠微光。郭董和他那天陪他的 Ram 還沒到,其他人都入了鏡頭。左起阿丹、美琴、Bebi、Amar、豐州、露露姑娘、小石、Ramesh、Deli、阿發。


第二張團體照以紮營區為背景,在一片黑色礫石山坡的下方,帳篷四下散落,我看到了大約三十頂,畫面中只看到兩頂。基地營並沒有確切標高,英國人的說法是 5364 公尺。


聖母峰究竟有多高?我想這是對於測量數據耿耿於懷的民族才會關心的事情,像尼泊爾人並不在乎。他們在乎的是山裡面有些甚麼聖靈,而不是山頂和海平面的垂直距離;聖靈的高度決定山的高度。更何況「海平面」也只是個假設的基準,例如巴拿馬運河兩側的太平洋和大西洋,其實並不一樣高。

最早的測量來自於『印度測量局』(Survey of India)。這個機構如今還在運作,並且與時俱進。她現在是印度政府組織中的一員,但是最初是由英國東印度公司於 1767 年成立的。他們以印度洋為基準,從 1832 年起,逐步進行偉大的三角測量計畫。直到 1847 年測得暫定為「十五號峰」的無名山頭為 29,002 英呎 (8839m),是世界第一高峰,但直到 1849 年才公告;那個時代,似乎什麼事情都是以慢動作進行的,還是我們其實都太急忙了?1856 年,那些趾高氣昂不可一世的英國人,以前任測量局長 George Everest (他也是那個大測量計畫的發起人)的姓氏,為這座世界第一高峰命名;這是埃弗勒斯那個名字的由來。後來,在 1954 年,印度測量局以 12 個更靠近主峰的測量平均值,修正她的高度是 8848m。

生活在埃弗勒斯峰周圍的雪巴人,以藏語的名字稱呼這座山:珠穆朗瑪。其實尼泊爾人本來沒有這座山的名字,對生活在加德滿都谷地的人來說,她也不過是天邊眾多雪白山頭的其中一座。直到 1956 年,一位名叫 Babu Ram Acharya 的尼泊爾歷史學者,才用他們自己的語文「發明」了撒加瑪塔這個名字,成為尼國政府對這座山的正式稱呼,也成為這個國家公園的名字。

美國國家地理學會根據 1999 年 5 月 5 日在山頂連續紀錄了五十分鐘的 GPS 資料,宣佈其高度應為 8850m。美國的官方地圖採用了這個數據,但是英國和尼泊爾還是喜歡八八四八這個數字。GPS 紀錄的另一個發現,是印度版塊仍然持續推擠著歐亞版塊,使得聖母峰不但持續慢慢長高,同時也以每年六公分的速率朝東北方移動;也就是朝中國移動。這意味著中國的國土每年要縮水一點點,不知道他們對此有何看法?

2005 年 5 月 22 日,中國也有測量隊登頂,執行了他們宣稱有史以來最精準的測量。他們測量山頂積冰的厚度為3.5公尺,因此在計算山高時扣除那一部份的貢獻,而宣佈聖母峰的高度是 8844.43 公尺。各位是否有同感?在測量山高這件事情上,這種精度的追求,顯得越來越無聊了。

回程中,我們又趕上了澳洲女郎。恭喜她完成了壯舉,可以繼續往西藏的旅行了。她看來狀況更不好了,豐州雖然自己也因為連續嘔吐而感到虛弱,卻還是很有騎士精神地(那就是要扶助弱小)把一支登山杖借給了她。她本來有一支(租來的),後來湊了一雙,據說真的有幫助。

下山再沒多久,遇到郭董和 Ram。其實我的體能還很好,時間也還早,真的應該在那裡陪他轉返基地營,幫他拍幾張照片,或者陪他合照的。畢竟他老人家雖然很慢,卻也非常難能可貴地即將完成他一生中最高的心願了。可是當時想了一下卻沒有付諸行動。為了這個缺失,我懊惱了好幾天。人曰「勿以善小而不為」,真是古有明訓,記在這裡懺悔。

2007年4月26日 星期四

EBC Gokyo 健行: Day 6

今天的行程是高度適應:沿映佳河谷上溯,到最後人煙的觸空 (Chukhung)。全程在 4000 至 4500 公尺之間,我們確實需要這一天的休息和適應日。雖說觸空是個雪巴人的小聚落,其實只有土屋三座而已。據說,就連丁波切,到了冬季本來也是人去樓空的;只是近年為了做我們這些健行旅客的生意,冬季還有少數開業的客棧。

昨天晚餐後,大夥散坐在大廳,就著火爐取暖,我們和嚮導與挑夫們交互唱著歌,頗有打擂臺的架勢,玩到很晚才回房就寢。那是輕鬆愉快的一個晚上,但也只有那一次而已。昨夜是超過四千公尺的第一眠,我的狀況良好。清晨精神甚好,甚至比之前還起得早一點;也許有點過於興奮。潔淨的窗格外,一塵不染的藍天下,譚瑟庫的雪脈岩稜,直逼眼前,看來不太真實。

早餐後,我出去收拾昨天下午晾在前庭中的衣物,真是好笑。每一件衣服都乾了,卻是被「凍」乾的。你可以捏著衣服的任意一角,讓它豎在自己的掌心上。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四季都以烘乾機處理剛洗好的衣物。有一天和房東老太太聊天,忽然想起這樣的問題:以前沒有烘乾機的時候,妳們在冬天怎樣晾衣服啊?她說,跟夏天一樣啊,只要沒下雪,就晾在後院的繩子上。我問,那也會乾喔?她笑得很可愛,說,你試試看就知道了,很有趣的。可是我從來沒試過。現在,在尼泊爾的高山上,我想起這段對話,看著凍乾的衣服,也笑了。真的很有趣。

沿著丁波切的主街上路,沿路兩側都是客棧茶莊,北方地勢稍高一點的客棧,就建材來看似乎更高級一點,至於內部有沒有更舒適,就不知道了。出了村莊下坡到溪谷,路跡明顯,有時需要渡水,都是踩著石頭就能從容跳過去,有時路跡凌亂,最後也都是殊途同歸。偶爾不太確定的時候,四處看看總有疊石。總之,除了沒有塑膠製的路條以外,就跟台灣山裡下溪谷的傳統路線一樣。剛走進溪谷,就面對著映佳河上源的景象:島峰 (Island Peak) 正座當中,洛子峰的南壁形成左側的天際線。



溪谷的兩側此時已經沒有冰雪覆蓋,但是溪谷中偶爾還有零星的積雪。遇到整片積雪的時候,雖然行走沒有困難,不過要踩在「正確」的路基上卻需要一點注意力,反正我們有嚮導,就跟著走囉。溪谷裡傍水之濱總有植物,但是稱不上水草豐美;事實上,基本的色調還是黃色。不過,有水的地方畢竟生機盎然,我們看見了跳躍的飛鳥和自由甩著尾巴吃草的馬匹。

順著映佳河谷的下游望去,可以看見丁波切所在的台地。雄踞在台地後方的尖銳山峰,是塔威切,又名塔波切山,海拔 6367 公尺。往觸空的途中,在畢博 (Bibre) 有一個向北的岔路,附近僅有一間小雜貨店,小石在此買了啤酒犒賞眾挑夫。這條向北的山徑連接映佳溪谷和昆布冰河,是『三埡橫斷』路線的一部份。

三埡橫斷 (Three Passes Traverse) 以南吉巴札為起點和終點,是一個繞大圈的行程。此路線經過三個埡口: Dugh La (4620m), Cho La (5330m), 和 Renjo Pass (5345m),除了南吉巴札到丁波切這段路,以及靠近高喬村的附近,和「大眾」路線重疊以外,都走在人煙較為稀少的路上。因此,這條十五天的路線,可以看到更清幽原始的風光,也可以避開人潮。如果還是想要造訪基地營,可以勻出一天或兩天的時間,從羅布切專程往返。


我們沿著映佳河繼續往東,兩側山壁越靠越近。屬於阿瑪達布朗山彙的冰壁,像橢圓舞台的布幕一般,懸掛在右側的高處,冰幕層層縐折,在逐漸高昇的朝陽下摺摺生輝。這片冰幕看來是那麼不可攀援,但是更難的,其實是左側的洛子峰南壁。

洛子峰 (Lhotse) 三峰駢立,最高峰海拔 8,516 公尺,名列世界第四高峰。1986 年 10 月16 日,時年 42 歲的梅斯納 (Reinhold Messner) 在此完成他的第十四座『世界頂峰』而成為世界上第一個『十四頂峰者』(Fourteeners)。所謂『十四頂峰』是世界上超過八千公尺的十四座山 (eight-thousanders),當然也就是世界排名前十四名的高山。但是像洛子這種三連峰的山,規定只算一座。中國境內的希夏幫馬峰 (Xixiabangma, 又寫成 Shishapangma), 藏語「草原上的山巔」之意,海拔 8027 公尺,是十四頂峰的最後一座。


雖然梅斯納登洛子峰也創下了速度上的首例,不過他並沒有挑戰最困難的洛子峰南壁;當然我這麼說並沒有貶抑的意思,不管哪條路線都是很艱鉅的。世界上的第二位『十四頂峰者』,是波蘭人酷庫茲卡 (Jerzy Kukuczka, 1948--1989)。如果不是因為他英年早逝,據說那「世界最偉大登山家」的封號,可能會給了這位人物,而不是梅斯納。

酷庫茲卡是在 1987 年 9 月 18 日,在西夏幫馬峰成為『十四頂峰者』,比梅斯納晚了不到一年。從第一座算起,他只花了八年的時間,到目前還是最短時間的紀錄保持者;梅斯納花了十六年。在這十四座世界頂峰的攀登當中,他有十座山是首度開發的新路線,有七座採用『阿爾卑斯』形式:也就是非「軍事行動」的方式,沒有雪巴嚮導和挑夫;更奇特的是,有四座(包括安娜普納)是冬季攀登:冬季耶。他只在其中的一座山戴上了氧氣瓶。波蘭登山界對他的一句評語是:『這人對「痛苦」有獨特的品味。』

1989 年 10 月 24 日,酷庫茲卡在攀登洛子峰南壁途中,於大約 8200 公尺處意外墜落。他當時的確保繩,只有 7mm 而且是在南吉巴札購買的二手貨,斷了。而洛子峰其實是酷庫茲卡的第一座十四頂峰,當時他 31 歲,走的是傳統路線。可能因為經費拮据,據說他通常使用自製或二手裝備。酷庫茲卡的墜落,恰好也標誌了波蘭登山隊在喜馬拉雅地區活動的中斷。梅斯納也試過洛子南壁,撤退了。這條路線,截至 2008 為止,只有俄羅斯的隊伍在 1991 年成功過一次。酷庫茲卡的老戰友(與他一同在冬季登上安娜普納的那位)在 2008 年三月重回喜馬拉雅,在觸空的村口,也就是攀登洛子南壁的出發點,為他豎立了紀念碑。

波蘭的登山者錯過了歐洲人前進亞洲的「大登頂」時期,一座首登都沒搶到。這些不甘心的高手們,選擇另一種首登:冬季首登。他們自稱為冰峰戰士 (Ice Warriors)。這一群遲到的歐洲登山家,在波蘭適度地開放而且經濟好轉的 1980 年代,來到喜瑪拉雅山區。從 1980 年 2 月 17 日的聖母峰冬季首登開啟了扉頁,到 1988 年最後一日登頂的洛子峰,這群來自波蘭的冰峰戰士,在八年之間締下了十四頂峰之中七座山的冬季首攀紀錄,恰好完成一半。

尼泊爾政府本來不准冬季攀登,禁止外國人入山。但是波蘭的登山領導人 Andrzej Zawada (1928-2000) 在 1979 年成功地說服了尼泊爾當局讓他的隊伍試試看。波蘭裔的前教宗若望保祿二世,也寫信祝福這批冰峰戰士。

諷刺的是,當波蘭人在 1989 年興高采烈地慶祝共產黨正式垮台之後,接踵而來的是社會的高度不穩定與經濟大蕭條。累積了十年功力的冰峰戰士們,突然面臨個人的生存危機,也失去了企業的贊助。他們的十四頂峰冬攀計畫因此嚘然而止。這麼一耽誤,就是闊別十六年;十六年,郭襄從小嬰兒長成了美少女,而有些冰峰戰士也做了爺爺。這些不甘心就此凋零的老靈魂,在社會與經濟復甦之後,忘不了他們年輕時候的夢想。這十六年來,世界上的登山者把剩下的七座世界頂峰的冬攀計畫留著,彷彿英雄惜英雄似的,不在波蘭人內部危機的時候掠劫他們的夢想。於是,老靈魂 (Old Guards) 四處演講招募幼獸 (Young Guns),把剩下的七座冬季首攀,當作兩代波蘭登山家的共同志業。

這些老靈魂,包括 1980 年在 Zawada 隊伍中登上聖母峰的 Krzysztof Wielicki,當時他剛過三十歲生日。Wielicki 是世界上第五位『十四頂峰者』。2005 年,他以 55 歲高齡,帶隊完成第八座 8000 公尺峰的冬季首攀:世界第十四高的希夏幫馬峰。

還有一個老靈魂 Artur Hajzer (1963 年生) 在波蘭開創了登山用品的事業,如今是一位成功的企業家。他所共同創立的品牌是 HiMountain http://www.himountain.pl/。Hajzer 顯然在創業的同時還保持了強健的體魄。2008 年,這位 45 歲的企業家帶隊重返喜馬拉雅,先為老友酷庫茲卡豎立紀念碑,然後展開道拉吉利峰 (Dhaulagiri, 「白色的山」,8176 公尺,世界第七高峰) 的登山活動,並於 5 月 11 日登頂。道拉吉利和安娜普納 (世界第十高峰) 東西呼應,兩山之間是號稱世界最深的 Kali Gandaki 河谷,峰頂距離只有 38 公里。Kali (黑女神)是印度教裡濕婆神的妻子的一種形象;當她生氣想要喝血的時候,就表現這種形象。


映佳溪谷的左右兩側,分別被阿瑪達布朗和洛子峰的冰坡夾峙,而正前方,就是島峰 (Island Peak),原名映佳峰 (Imja Tse)。前者是英國的遠征隊從丁波切望她,覺得像從遠洋的船上看見一座島嶼,而另取的名字。據圈內人記載,蔡楓彬先生是第一位登上這座海拔 6189 公尺山峰的台灣人 (1985 年 2 月)。我在建中的時期,曾參加攀岩和雪地技術的訓練課程,蔡楓彬先生是教練。自從高中畢業就沒再見了。還記得他是一位精瘦的漢子,長像和言談舉止都非常斯文。當時有那麼一幫以海外攀登為志業的年輕人,奮勇而精進地投入專業(但非職業)的登山活動。我在高二時,聘請那幫前輩之中的張文溪先生擔任建中山社的指導老師。張老師還愛繪畫,他也設立了個人部落格,取名「素寫台灣」 http://sketchtaiwan-uenxic.blogspot.com/

2007 年 5 月,國立體育學院休閒產業經營學系的謝智謀教授,率領 15 人的團體攀登島峰,其中 12 人登頂,包括謝教授自己。而謝教授還安裝了心臟支架。據說他創下了帶著心臟支架登山的世界紀錄。

尼國政府在 1978 年開放了 18 座山,供外人攀登並培訓本國嚮導;稱為 trekking peaks(後來又追加了幾座,現在共開放 33 座)。那個名字 (trekking peak) 恐怕是某個學養不足的政府官員設定的,就像台灣的高速公路稱為 Free Way 一樣,都是容易造成誤解的英文。Trekking peak 並不是健行方式就能登的山,它們都需要一些冰雪岩的技術與裝備,而耗時也都需要十到二十天。我認為翻譯成尼泊爾的「中級山」比較中肯。十八座中級山當中有七座在我們健行的這塊『昆布』地區,之前提到的孔德山和梅樂峰,都名列其中。但是,阿瑪達布朗不屬於尼國政府界定的「中級山」,攀登這座山需像遠征隊一樣地提出申請。

1953 年,1953 年,杭特帶著紀律嚴明、行伍整齊的登山隊來到這裡,逗留幾天做高度適應,並且安排隊員攀登島峰,當作暖身活動。他們一方面熟悉繩伴,同時也練習操作特殊器材:包括氧氣口罩。資深的雪巴嚮導,丹增諾杰,與希拉瑞一同攀登了島峰。純粹為了練習,他們很彆扭地戴著氧氣口罩登上島峰。到了山頂,丹增似乎有點不耐地摘下口罩,點燃香菸。他跟旁人說,這(香菸)是雪巴人的氧氣。(左上方是丹增登頂島峰的照片。)

比「中極山」更輕一級的,名字裡通常有個 Ri。例如觸空聚落與洛子峰巨大山脈之間的觸空丘 (ChuKhung Ri),海拔 5550 公尺,不必任何申請手續,自己走上去就行了。類似台 14 甲公路邊的石門山和合歡東峰吧。還有,未來我們打算要登的黑岩峰和高喬丘,也都屬於這一級「路邊」的山。

我們在十點多就抵達觸空,挑了最外面的一間客棧坐進去。裡面有過夜的客人呢,彷彿剛起床似的,懶洋洋地坐在天窗下,獨享一片灑落的陽光。這間客棧環境清幽,佈置不俗,櫥櫃裡展示了一些舊拙的登山裝備。小小一個三合院的設計,冰稜聳立的洛子峰屏障在院落的綠色屋簷後面,在澄藍的穹蒼下冷冷發亮。院落裡小小一方庭院,斜拉一條繩索,曬著一床紅花碎布的棉被。雖然,登觸空丘的山徑明顯地從屋後蜿蜒上山,嚮導沒說要去,領隊也沒提出要求;而我,也懶了。一起躲在這溫室裡,享受午前的寧靜吧。

悠哉吃完午餐,緩緩順著流水走回下游。可能太悠哉,全都走散了。快要回到丁波切前,跳石頭渡過淺淺的一灘水,發現路徑分成上下兩條。早上沒注意到有這個分岔,而身邊也沒有人可以參考,我就以「人性本懶」的原則選了下面那條沿著溪床的路。其實,走進去幾步就知道早上沒走過,剛才應該選上面那條路。但是,又看見前面有一條登上台地的小徑,心想那必定是回去丁波切的,於是也沒有回頭,就沿著小徑上去了。

雖然,邏輯上沒有錯,那條小徑登上了丁波切所在的台地。可是,房舍都在主街的兩側,而我發現自己跟主街之間,縱橫隔了許多道石牆,每一道牆圍起了方形的一塊地。雪巴人圍地,是為了耕作還是養牛?我並不知道。總之,此時我需要越陌度阡,才能走回主街。那些牆都不及一個人高,所以並不會失去方向。但是,走進去才發現,一塊地與另一塊地之間,只留一個小缺口,算是「門」吧。我看不懂他們設門的章法,又不好意思踩過人家的田,所以都沿著牆走。於是繞來轉去,才能從一塊田繞進另一塊田。繞兩三下,真好像進了諸葛亮的八陣圖,頭暈了。盡管看得到大街的方向,卻怎麼也繞不過去。所以,我決定不繞了,爬上一堵牆,打算直切過去。雪巴人疊石的功夫,肯定不如布農族人。我在無雙部落看到那荒蕪了一百年的石牆,還站得穩穩的。這些雪巴農人疊的石牆,居然在我爬上去之後就搖搖欲墜了。我的左踝還帶著傷,不敢跳,只好危危顫顫地在那如六級地震般搖晃的牆頭上保持平衡,非常狼狽地爬下牆來,還擔心噪音讓人以為有賊,殺出一隻看家的獒犬來。

就這樣,一牆翻過一牆,我看見一間客棧的一排窗戶,其中一扇窗裡掛著看起來頗面熟的內褲。啊,原來我爬到自己的房間外面了。爬了這麼多牆,簡直不想再繞到客棧的正面進門,直接就想爬窗子進房間。

回到旅舍,大家當然都到了。距離晚餐還有一段時間,我提議煮家鄉口味的泡麵來吃。大家轟然答應,都拿出好料。我燒水,取出曉瑜的送行禮:台灣的脫水高麗菜(很甜喔)。這時候志向越來越高,還想要打蛋花到湯裡。我去廚房買蛋,莊主居然不賣。理由是菜單上沒有,不能賣。不知道他是傻呢?還是聰明?我只好說,那我買菜單上的 boil eggs (煮蛋),但是要零分熟的,可以嗎?他想想,點頭了。於是我花了大約台幣 20 元買了兩粒生雞蛋。昆布地區的雞,不知道有沒有骨質疏鬆症?牠們的蛋殼好薄,我在敲蛋殼的時候,差點整個打碎了。

大夥吃得正夯,只見露露像落湯雞一樣,打著哆嗦進來。我們趕快把熱食讓給她。原來,她剛才去淋浴了。所謂的淋浴,是在屋外獨立架一間稍微遮掩的小屋,屋頂上安置一個水桶。廚房裡燒了熱水之後,再由人爬梯子上去灌水。那小屋的頭頂上有一支蓮蓬頭,扭開來就由水桶漏下來的水,冷熱沒得調,多少也沒得講:如果太熱,你就站著等它涼,如果太冷,你就哀號。通常是 200 Rupees 一桶(盧比 Rupee 是尼泊爾貨幣單位)。露露洗澡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了,她的那桶水可能不夠熱,而她還洗頭,造成最後水不夠,折騰了一陣子才完成沐浴。那間「淋浴室」只堪遮人眼目,擋不住風。就這樣,露露為了洗頭髮而受涼了。

今天上觸空的途中,已經看得出郭董有高原反應,體力明顯衰退;應該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就是單純的不適應這種高度。但是他也沒嚴重到需要下徹的地步,當時想像他經過一兩天的適應就會好。至於露露的體質應該還好,但是洗頭惹了禍,她居然就這樣連續病了幾乎一個星期。為了這個遺憾,她在一年後帶隊重回這條路線。

從隊友小石、阿發、豐州和露露那兒蒐集來的照片,放在 Flickr 相片簿 聖母峰基地營健行 Days 4--6 歡迎前往 Flickr 觀賞第四至第六天的相簿,每一張都有中英文註解,有幾張在畫面上加註山名,而且大部分照片還提供較大解析度的圖檔。

2007年4月25日 星期三

EBC Gokyo 健行: Day 4

英國登山家歐康納 (O'Connor) 在圈內有一本名著《The Trekking Peaks of Nepal》(尼泊爾的中級山),書中說他最愛走的一段路,就是今天我們要走的這一段:從南吉巴札出發,沿著杜江溪谷的西岸,從譚瑟庫的山腹繞到康德加的山腳,跨溪到東岸,再登上橫臥在稜頂的天波切。但是這兩天的主角,毫無疑問地是阿瑪達布朗;隨時抬起頭都來,總是看見她矗立右前方,彷彿向前微傾地俯視著我們。托捧著天波切喇嘛寺的康德加尾稜,就橫在她的腰際。越過她的右肩,向更遠處眺望,就是昨天在埃峰景觀旅館的陽台上預習過的一排橫列山巒,聖母峰偶爾會從後排冒出頭來。

如果離開加德滿都算是離開了塵囂,那麼離開南吉巴札才算真正離開了文明。其實聚落的大小並不是文明或不文明的關鍵,造成根本不同的是:有電或沒有電。雖然此行每間落腳的客棧都有電,但只有南吉巴札山谷擁有水力供應的穩定電壓與電流,其他地方都靠屋頂的光電板,蒐集白天的紫外線儲存在電池裡,僅夠提供基本的照明而已。在黑夜裡掌起一盞電燈,並不特別讓人感覺是「文明」的干擾。

當然,太陽能電板應該也夠支援一台收音機。可是幸運地,離開南吉巴札之後我再也沒有受到收音機的干擾。也許無線電訊號沒有穿透到那麼遠的地方,也許內山的居民沒有養成隨時開著收音機習慣,總之,我再度確認自己是多麼地討厭那些發自電視機和收音機的聲音。可笑的是,我自己也在收音機電台裡講話,或許在某處我的聲音也曾經被人嫌惡吧;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因為從來沒有聽過自己的節目。

我們從馬蹄狀村落的西南角出發,繞過馬蹄頂部,從東北角離開南吉巴札。右邊會看到軍營和營區內一架壞掉的直昇機。從馬蹄的低處爬出來之後,山徑就幾乎在等高線上腰繞了。不多時來到建在肩稜上的一座佛塔 (stupa),自從抵達加德滿都以來,所見的佛塔形式都相同,只有規模的大小和樸華的程度不同而已。

佛塔都有四方形的底座,上面覆蓋一個半球狀的基座,稱做昆巴 (kumbha)。半球之上是一個方形而四面皆有一雙佛眼的主座,有時候藝術家還在一雙眼睛之間添上第三隻智慧之眼,使得這種建築又稱為神眼佛塔;這個主座稱為哈米卡 (harmika)。哈米卡之上是十三級寶塔,一級窄於一級,整體而言像一支指向天上的矛。寶塔之上應該有一頂高貴莊嚴的金傘,傘上才是尖頂。但是在偏遠而生活困苦的山區,佛塔建築的精確度是可以變通的:有時候寶塔不滿十三級,有時候金傘只是個象徵。但是,不論多遠的山區,佛塔或許有點缺損,卻都保持得光鮮整潔。據說信徒每年會至少為佛塔重刷一次白漆,保持基座和主座部分的潔白。而尖頂上通常也會結滿了懸掛風馬旗的繩索,拉到底座的四角,讓這座佛塔聲聲不息地宣誦著咒語,為村莊祈福。

離開佛塔大約就算正式離開了南吉巴札。山徑緊貼著杜江西岸山壁,溪谷窄而深,陽光恐怕要到正午才能照射溪底。沿著狹長而筆直的溪谷,可以看到前天我們起登南吉巴札之前跨越的吊橋。對岸懸掛著雪塊和冰河的山壁,是譚瑟庫 (Thamserku, 6608m) 的西側山腹。這是守護在南吉巴札東方的主要山峰,從我們的客房窗口就能看望,如今走近了她,更是氣勢磅礡。山徑緩升到 3500 公尺左右,氣溫宜人,豔陽被夾路的杜鵑「樹」和其他灌木及長青針葉木遮住,於是塵土也沒有飛揚得那麼厲害。

在今天的這段路上,我走入了「定」。這個健行的人,融入了兩側的山巒、谷中的溪水、夾路的樹木,乃至於腳底的灰塵和流動在樹與人之間的風息。前三天,我在路途中充滿了思緒,甚至於可以說是愁緒;思索著那些戲劇性的遭遇在我生命中究竟有什麼意義,懷念著種種難以理解或者難以釐清的感情,勉強著我明明知道欠了別人卻說不出口的道歉,懸掛著一顆在感恩和怨懟之間擺盪難以決定的心,考慮著我的工作,盤算著我要寫的書,掛念著孩子和母親,背誦著未來的行程,辨認著周遭那些的陌生山岳,默記著整張地圖上的水文山脈和聚落。簡單地說,我的心並沒有跟身體在一起。

到了今天,終於走出了那些思緒。並不是忘了它們,而是一步一腳印地將它們遺落在路上;也許等回程時,再一步一腳印地拾回來吧。於是我走進了一種如禪般的穩定和專注,我真正走入了山,眼睛見不到路,見不到隊友們,甚至也不自覺自己的存在。豐州在旁邊也許感受到了,用他的鏡頭幫我記錄下來。

在台灣登山,也能走入這種「定」。但是有時候因為天數不夠長,來不及進入就下山了;有時候因為需要擔心的事情比較多,一路上需要盤算隊伍的速度啦、晚餐的安排啦、隊員的狀況啦,這類問題,所以定不下來。在尼泊爾健行,天數夠長,需要自己打理的事情極少,只要專心走路即可,所以非常適合用來感受那種身心安頓的極致快樂。可是,就好像「勇敢」和「愚蠢」只有一線之隔,「定」和「呆」也是只有一線之隔。據說剛學會打坐入定的人會看到異象而嚇到自己,剛學會走入定的行者也會步入歧途而迷路,或者踩空腳步而摔傷自己。我並不瞭解所謂的靜坐禪修,但是我知道在山路上走得入定的時候,要學會分出半個靈魂來照顧當下的自己,以免步入歧途或者踩空腳步;我每次迷路或摔倒,都發生在這種還不成熟的初定情況下。似乎是,經過了今天的「出竅」階段,從明天起我就回到了「當下」,於是山還是山水還是水,靈臺恢復了清明,沿途的種種都自然紀錄在腦袋裡,體驗了正向心理學所謂的高峰經驗。

正向心理學的一位重要學者,米哈里‧契克森米海 (Mihaly Csikszentmihalyi),稱這種在極度專注的活動中所感受寧靜而狂喜的經驗為 Flow,有一個很好的中文翻譯:「福樂」。在他的名著 Flow: The Psychology of Optimal Experience 當中,對於進入福樂狀態的健行者有一段技術面的描述,寫得非常優美而精確,登山搭檔曾安國教授介紹給我:
For a skilled hiker each step presents a different challenge to be resolved with a choice of the most efficient foothold that will give the best leverage, simultaneously taking into account the momentum and the center of gravity of the body and the various surfaces—dirt, rocks, roots, grass, branches—on which the foot can land. On a difficult trail an experienced hiker walks with economy of motion and lightness, and the constant adjustment of her steps to the terrain reveals a highly sophisticated process of selecting the best solution to a changing series of complex equations involving mass, velocity, and friction. Of course these calculations are usually automatic, and give the impression of being entirely intuitive, almost instinctive; but if the walker does not process the right information about the terrain, and fails to make the appropriate adjustments in her gait, she will stumble or will soon grow tired. So while this kind of walking might be entirely unselfconscious, it is in fact a highly intense activity that requires concentrated attention. (pp.97--98)
試翻譯如下
熟練的健行者必須同時將諸如土石、岩塊、樹根、草皮和枝幹之類可能落腳的曲面和自己的動量與重心做綜合的判斷,找到最有效而且最省力的選擇,以應付每一步所面臨的不同挑戰。她以一種輕健而節約的方式走在坎坷的路徑上,從連續變化的地表資訊以高度精密的程序,在牽涉了質量、速度和摩擦力的複雜方程中求得最佳解,以便持續地調整每一個腳步。這些計算當然是已經自動化了的能力,看起來好像是出於直覺,甚至是本能;萬一那行者沒有及時根據地表的資訊而調整她的步伐,就將走得狼狽而很快就感到疲憊。所以這種看似完全無意識的步行活動,其實是一種需要高度專注的極致活動。
這種因為極度專注而產生的寧靜狂喜,並不必須是神秘的宗教經驗。演奏一首即興的樂曲,落下毛筆重重地擰轉再挑起來,坐在修理皮鞋師傅前面看著他一針一線地縫合鞋底,乃至於閱讀一篇數學證明,都能讓人經驗所謂「剎那即永恆」的寧靜與安定,而旁人似乎也能有所感應。根據婉珣的描述,有一次她走過我的門外,看見我站在辦公室的中央,似乎思考著什麼,她感到那個房間裡的「時間似乎已經凝固」了。有些人以靜坐或瑜珈尋求這種經驗,而另一些人,像我們這些登山健行的人,在簡單甚至單調的健行中實踐。除了中文的「道」以外,許多民族的語文都有將道路類比於心性修練的說法,這或許不是語言學的巧合,而是一個真正存在的關聯;這或許也不是一個修辭學的隱喻,而是一個真正可行的方法。

十點前來到第一個大聚落:撒娜撒 (Sanasa)。幾間漂亮雅致的茶棧,用石片堆砌的矮牆圍出了庭院空間,雖然物質上已經比前三天所見的簡陋,卻也還是有著不俗的美感。明天之後,路邊的茶棧就真的只能提供最基本的需求了。村中的婦人會在道路兩旁的矮牆上擺攤,販賣包括「達布朗」在內的裝飾品或紀念品。

達布朗 (Dablam) 是雪巴婦女掛的一種項鍊,懸掛著一只方盒狀有宗教意義的裝飾品。阿瑪 (Ama) 是媽媽的意思,所以阿瑪達布朗這座山就是「掛著項鍊的媽媽」的意思。看著她那如俯視般的慈祥山形,以及頸部高懸著的冰河圈谷,真是個傳神的名字。她的海拔並不特別高 (6856m),但是山形特出,在此昆布地區的東南半壁,無出其右者。

但是,慈祥只是我們的想像。山,就像天一樣,天無私覆,山無私載。她有她自己的週期和吐納,她該做什麼的時候就直接去做,並不會考慮別人。1977 年的雨季,阿瑪達布朗的一場雪崩,在杜江河谷造成一場高達十公尺的「河嘯」,洪峰甚至沖到了帕丁;2006 年山頂附近一座冰塔在夜裡突然垮下來,一次壓死了帳篷裡的六名登山者。阿瑪達布朗不屬於尼國政府界定的「中級山」,攀登這座山需像遠征隊一樣地提出申請。

過了撒娜撒就會遇見從昆瓊下來的路,從左邊匯入主線。再往北,看見山壁上明顯兩條路徑,上線高繞之後再翻進杜江河谷,通往多利 (Dole) 和高喬 (Gokyo)。通過上下線岔路之後,要穿越比較陡峭而逼近河谷的山壁。上下兩線在這片山壁上都開鑿了石階,緊貼石壁而行。雖然路面不算太窄,但是遇到牛隊的時候,切實需要靠山壁閃躲,否則就危險了。上線是我們回程的路,現在走下線。

當山路再度從這段陡直的山壁轉出來,塔波切、努子峰、洛子峰和阿瑪達布朗所連成的那一片冰清雪潔的屏風再度出現,聖母峰還是從這道屏風背後探出一點黑色頭頂出來,跟昨天在埃峰景觀旅館所見略同,但是視角更高一點,距離再近一點。右側那譚瑟庫峰峰相連到康德加 (Kangtega, 6685m) 的冰峰,如刀刃般插入雲霄,一層層的冰塊如魚鱗般疊覆在冰河圈谷之下,直到低海拔的溫度讓它忍受不住,只好轉化成水滴,滋潤了雪線以下的樹木,最後融入了杜江。

山路左側的坡面再度緩斜,河階上座落著開闢了許多梯田的帖興村 (Tesing)。在這雪嶺深谷的懷抱之中,帖興是一處道地的人間仙境。梯田對面有條杜江的支流,發源於康德加山的朋吉冰河,溪谷背後是康德加朝西方拖灑而降的支稜,支稜上有一條明顯斜上的山徑,而平坦的稜脊上就是天波切。這條支稜被杜江截斷,從西北方下來的杜江與東北方下來的映佳河,就在那條稜線的斷落處交會。兩條水的匯流點深深地下切,割出一片高懸在山腰的三角形河階台地,就是婆翠村 (Phortse) 的所在。明天,當我們翻過天波切再度下到溪谷,遇到的就不再是杜江,而是映佳河了。六天後,我們從聖母峰基地營下來,將會在婆翠駐留一夜,休養生息,然後再度出發,溯杜江而上高喬村。

山徑穿越帖興之後,繼續下降到朋吉匯入杜江的位置,靠一條吊橋過到對岸,進入海拔 3250 公尺的朋吉天加 (Phunki Tenga),在那裡午餐。等餐的時候,我討了一小鍋水,用自己的裝備煮了蛋花湯當作前菜。每天,我也都用濾水器為大家準備行動水。雖然沿途不缺水源,但是書上提醒我們,在抵達冰河地段以前,因為人畜的活動還很頻繁,溪水都不能安全地生飲。因為水質基本上很清澈,只是過濾細菌或病毒而已(MSR 聲稱這支濾心有 N95 水準),所以雖然抵達加德滿都之後就天天使用濾水器,卻只需要拆開來清洗一次而已,濾心的磨損很小。在旅途中,我只喝煮開的水或過濾的水。

午餐後小睡片刻,就要登上這條高大的康德加支稜,目標是海拔 3860 公尺的天波切。離開朋吉天加時,遇見一系列的小廟,裡面各是一支水法輪。但是我經過的時候,水量不足,沒有轉動。這段路又是一條直上 600 公尺的挑戰,所幸林蔭濃密,涼風徐徐,舉目所及又是清涼的冰斗和冰河,所以不覺得辛苦。天波切就在康德加山腳下,但是靠得太近了,並不能欣賞這座山,明天走遠了才能再回頭看她。

下午四點前,就不知不覺地到了天波切。我們在登上稜頂遇見的第一間客棧落腳。其實這並不是當地較好的客棧,拉梅斯也承認並且道歉,他雖然派遣了腳程最快的挑夫,比比,先趕到這裡來搶旅館,卻還是沒搶到。比比在午前就到了,閒得無聊,午餐後主動走下朋吉天加接我們,在半途相遇,他幫其他挑夫分擔了一些重量。還不能嫌這間客棧呢,我們能搶到房間就不錯了。我們這團七個人,通常嚮導都給我們四間雙人房,而隊友們都好心地讓我獨自一間。這天,我們甚至要不到四間連號的房間:兩間在二樓,禮讓給年長的小石和郭主任,以及女士們露露和美琴;一間在大廳背後,給了阿發和豐州;我因為獨佔一間就不好意思再挑,所以住進底層幾乎像個地窖的房間,在阿發的正下方。

確定了住宿之後,大家自動聚在前院曬太陽,閒談間小石拍了一張大合照。接著我們就去拜訪著名的天波切喇嘛寺。這座修道院始建於 1916 年,歷史並不算特別悠久,它的重要性是因為某種來自於西藏的「真傳」。原建築先後受創於地震和火災,最嚴重的是 1989 年的一場大火,可以說把這幢古剎燒成了灰燼,幾乎所有的物資全部付之一炬,包括一幅畫了雪怪 (yeti) 的唐卡!1993 年落成的新建工程,主要由希拉瑞爵士的基金會贊助,不只是廟宇恢弘而已,它還有個網站呢!看 http://www.tengboche.org/。每年 11 月前後的滿月時分,天波切的喇嘛寺舉行兩天的嘛呢仁度祭 (Mani Rimdu Festival),喇嘛們戴上面具吟歌跳舞,紀念並慶祝西藏來的佛教菩薩,驅走了當地的本教邪靈;然後四面八方湧來的雪巴人,會通宵達旦地唱歌跳舞。每年祭典的確切日期不同,可能遵循某種藏人的曆法吧,例如 2007 年的慶典訂在 10 月 28,29 兩天;詳情請看前述網站。

新建的喇嘛寺有著輝煌的門樓,兩側各一間法輪室,裡面的法輪神秘地轉動著,我們實在看不出來它的動力來源。跨進門樓是一條石板步道,接上一道階梯仰登以木石搭建的修道院,四合的建築圍出一處天井,正中央豎起一支粗大的旗桿,飄著一面風馬旗。我並不好奇修道院的大殿,何況裡面正在誦經,我不明白規矩就更不想要進去了。於是從大殿左側的小門出去,繞著寺院的外牆逆時鐘方向走了一圈,拍遍一支支的小法輪,屋簷下的陰影處積雪已經成冰。繞了一圈回來,正好散場,身著紅衣或黃衣的僧侶走出大殿,緊接著訪客也魚貫而出。我看見一隊日本老人,幾乎人手一台專業相機,每個人都長得清瘦短小,看起來是一群生活優渥的退休者。吸引我注意的是他們的衣飾,不但質料高雅,而且光鮮整潔,就連鞋子都一塵不染,一位老太太還穿著繡花平底鞋。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全都準備了一套完整的衣帽鞋襪,專門沐浴更衣來參拜這間喇嘛寺?事實上,從他們的衣著體態,我甚至不能想像他們是從魯卡拉走上來的。

我站在大殿門口的石階上等待入內參觀的露露,仰望著在天井中央高大木杵上飄盪的祈禱旗,想起慧能的故事。他說,不是旗在飄,是我的心在飄。如今已經不可能去追問慧能究竟想說什麼。事實上,他本來想說什麼,已經不是一個有意義的問題。有意義的問題是,這句話啟發了我什麼?在石階上踱步,跟大殿出來的兩位德奧女人隨意閒聊幾句,目送她們在飄盪的風馬旗下穿越天井,走出修道院。我想,這是個相對參考坐標的問題。以我為坐標,則旗在飄動。如果以旗為坐標,則我在飄動。如果我固守自己的坐標,則失去了換個觀點看世界的可能,因此也就錯失了看清事物真相的可能。如果我能放開這個固有的坐標,則有可能換來一顆自在的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站在旗的觀點,他可能會說,ㄚ丹啊,你為什麼要在風中那麼無助的飄盪呢?你這庸碌的一生究竟在忙什麼呢?你自以為重要的計畫,你不肯妥協的愛情,究竟是你自身的願望,或只是在風中不明白原因的飄盪而已呢?

2007年4月24日 星期二

EBC Gokyo 健行: Day 2

山中的第一個早晨,人還沒累,時差也沒調整,大夥都起得很早。朝陽還沒沾上河谷中能夠仰望的第一個山頭,那些帶了相機的隊友們就出門獵景了。窗外一層薄霧輕輕鋪在還有些潮濕的泥土路上,偶爾響起犛牛項上掛著的銅鈴,從遠到近又及遠,撥開寧靜的晨霧,悠悠地用聲音描繪出帕丁小鎮裡蜿蜒起伏的街道。讓我想起木屐走過之後留在眷村小巷裡,迴盪不絕的餘音,我卻愛拿那些早起操勞人的腳步聲佐眠;那是四十年前的兒時印象?還是前世留下的記憶?已經分不清楚了。

我沒有走遠,在客棧門前的石階上暖暖身子,就坐在屋簷下練習隨身攜帶的愛爾蘭小笛。它的每個氣孔可以發出差八度的兩個音,完全靠吐氣的分寸來拿捏。對我來說,這可是極度困難的一種技藝。雖然也帶了樂譜,不過我向來喜歡從基礎學起,所以持續地練習吐氣發音。後來冷了,回到餐廳繼續練。但是,早餐的時候,領隊攝影回來,跟我說那笛子很響,我在屋裡練習的聲音,他在山上都聽得到(或者是我的內功深厚啊)。然後他很委婉地勸我饒了大家吧。於是我的自修課程就這樣中斷了,本來希望練了一星期之後,可以在 5600m 的最高點(黑岩峰)上吹奏一曲,錄影下來以便回國交作業。以後躲在家裡練吧,我也知道初級的樂器練習,對身旁那些無辜的人是很殘忍的。

上路之後,街邊一家柑仔店剛剛開門,有賣蘋果。美琴等人在此最後一次補充了水果,交給挑夫背著,每天拿一顆出來放在自己的行囊裡,當作點心或行動糧。路徑貼著山壁降到溪谷之後,順著吊橋過河,對岸還有一批新建的客棧,看起來都很舒適。對岸還是帕丁,跟老鎮之間似有區隔,那是因為 1989 年雨季的一場大洪水,沖毀了較低的房舍和梯田,後來陸續重建,造成了如今新舊兩區的情況。

過橋離開帕丁不久,見著一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設立的鮮黃色告示牌,表示山稜上有一座 500 年歷史的修道院, Thulo Gomela,需離開主線攀上一條向西的山徑。阿發拍攝到它坐落松林間,海拔約 3000m。可惜我們沒去拜訪。那條山徑向西走進孔德山的南方腹側,登孔德山的隊伍由此入。尼國政府在 1978 年開放了 18 座山,供外人攀登並培訓本國嚮導;稱為 trekking peaks(後來又追加了幾座,現在共開放 33 座)。那個名字 (trekking peak) 恐怕是某個學養不足的政府官員設定的,就像台灣的高速公路稱為 Free Way 一樣,都是容易造成誤解的英文。Trekking peak 並不是健行方式就能登的山,它們都需要一些冰雪岩的技術與裝備,而耗時也都需要十到二十天。我認為翻譯成尼泊爾的「中級山」比較中肯。十八座中級山當中有七座在我們健行的這塊地區,孔德山和昨天提到由羅伯茲趁著替聖母峰遠征隊運補的機會而首登的 Mera 峰,都名列其中。

過橋之後幾乎連續兩個小時,走在杜江的西岸。從昨天開始就沿著這條相當筆直的河谷向北走,但是昨天的路開在較高的山坡,而今天就比較靠近溪水。儘管杜江的倩影只在某些角落若隱若現,她的聲音倒是從一大早就伴著我們,堅持而不捨不棄,
  如那不悔的杜娘
  卻不知
      她滔滔訴說著的
  是那如煙的過往
  還是對愛情的盼望?


杜江的拉丁拼音是 Dudh KoshiDudh Khosi,直譯為『牛奶河』。這是源自砂岩冰河的溪流常態,夾帶了太多的石灰使得水質不甚透明而帶著碧綠。當地人所謂的牛奶 (dudh),是指犛牛奶。犛牛在英文通稱為 yak,那是藏語公犛牛的音譯。其實藏人對犛牛有非常細緻分類的名稱,例如產乳的母犛牛稱為 bri。這麼美的一條水,直譯的名字實在不高明,我在她身旁走著,暗中與她互通款曲,就叫她杜江了。

昆布地區有許多名叫某某 Koshi 的溪流,那是因為它們全都是同一條河流的上游,而那條大河名叫 Koshi。她是尼泊爾三大水系之一,函蓋整個東部。她有七條主要的支流,都以某某 Koshi 為名,因此 Koshi 河又稱為 Seven Koshi;幾乎可以翻譯成「七喜」河了,哈哈。尼泊爾的三大水系,其實也就幾乎是尼泊爾境內的所有河水,最終都在印度平原注入了恆河;它們全都是恆河的上游。

從帕丁的村口開始,就能看到尼泊爾的國花,一種稱為 Rhododendron 的杜鵑,阿發後來查出其學名為 Rhododendron Arboreum。書上說尼泊爾有一百多種杜鵑花,這一種可以長得像大樹一樣。例如,沿著杜江西岸走了半小時左右,左邊落下兩疊瀑布,瀑下一泓淺潭,潭邊一樹杜鵑,樹高五公尺有餘,霓紅的花朵初綻。途中所見的杜鵑大多只是含苞而已,這一樹長得特別茂盛。待我們回程,也就是 14 天後的四月十一日,路旁的杜鵑才算盛開。杜鵑的對面有一間茶棧,幽雅的庭園對著瀑布,垂簷低矮,斜影錯落,閒散自適,頗有陶淵明之風,名喚賞瀑茶莊。很想進去坐坐,可惜到得太早,主人還沒開始營業。

隨著日頭昇高,當地人也開始活動,牛群逐漸上路。露露和小石在這些沿途的農莊裡拍攝到許多兒童與婦女的照片。旅客可能有許多管道,聽說這裡缺乏物資,所以會帶些小贈品來沿途布施。例如我們的隊友,除了筆者個人以外,都已經體貼地準備好髮飾、作業紙、鉛筆、橡皮擦這類伴手禮,到後來不夠送,連背包裡的零食或備糧都拿出來贈人了。幼獸去年在安娜普娜送出去一雙登山鞋(他下山一路滑,對鞋子生氣了)。對這些路旁村舍裡出生的孩子而言,在他們自從有了認知能力開始,那些一年到頭絡繹不絕從家門口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不知打哪兒來也不知上哪兒去的人,總是帶來一些莫名其妙的物質。試著想像他們所認知的世界,不是很莫名其妙嗎?有些孩子會害羞地接受,還你一個靦腆的幼童的笑;有些孩子會理所當然地接受,拿了就跑還叫屋裡的小孩趕快出來;再有些小孩會抱著路人的大腿被拖著走,嘴裡牙牙學語的,也不知是「留下來」?還是「帶我走」?

我們通稱為「犛牛」的馱獸,是西藏人馴服並圈養的一種高地野牛,如今遍佈於整個蒙古與西藏高原和喜瑪拉雅山區。英文和中文只用 yak 和「犛牛」一語帶過這種對當地人非常重要的家畜,但是當地語言(例如藏語)卻有許多的名詞,對這些牛隻做細緻的分類。例如 yak 一詞其實是「公犛牛」的音譯,而母犛牛應該是 nak。犛牛的毛很長很厚,他們極為耐寒,可以刨開一公尺深的雪而前進,並且適應高海拔的氣候。但是這種牛並不適應低海拔,可能感到太熱或氣壓太高吧,因此當地民族發明了雜交的培育方法。我們在魯卡拉到天波切之間,也就是海拔 4000m 左右以下,所看到的馱獸其實並不是 yak,而是公犛牛和平原地帶的母牛 (cow) 的雜交品種。Cow 是印度教的聖物,在加德滿都大街上隨性漫步、任意橫臥的黑牛,就是這些母牛。

Yak 和 cow 的混血牛種,英文不分公母通稱為 yakow:一個很簡單的「混寫」字。左邊彩色照片裡的應該是 yak,而黑白照片裡的則是 yakow。因為這些牛隻對高原民族的重要性,他們的語言就有更細緻的名稱。在藏語中,有一半 yak 血統的混血公牛稱為 dzo;根據羅馬拼音的慣例,dz 發音類似ㄓ,所以 dzo 的發音大約是陸上行舟的「舟」。有一半 yak 血統的混血母牛稱為 dzomo。混血公牛不再有生育能力,但是混血母牛可以生育。藏語甚至還有專門名詞,用來指稱具有 1/4 和 1/8 之 yak 血統的混血牛種。從喜瑪拉雅到蒙古,這些純種或混血的牛種被高原民族用在運輸、農耕、肉食和生乳等各種目的上。

每種語言都因為它的環境而產生特殊的名詞,用來指稱在那個自然或社會環境中最需要細緻分辨的事物或概念,這個語言學的現象每每令我心醉。那些名詞不但拓展我們的知識,提示那些我們平常根本沒注意到的細節,更表現出一個民族在生活上或文化上所關注的對象。譬如生活在北極圈內的愛斯基摩人,他們的語言有最多指稱冰和雪的名詞;任何人只要學會這些名詞,就能成為冰雪的專家。生活在沙漠周圍的阿拉伯人,他們的語言有最多指稱各種沙礫的名詞;任何人如果學會了這些名詞,就自動會成為沙漠的專家。據說希臘人有最多指稱各種不同性質的「愛」的字彙,柏拉圖的「饗宴」(Symposium)對話錄,就專門談其中的一個字:Eros。眾所皆知,希臘人「發明」了幾何學,這當然也反應在希臘文在幾何形體的豐富字彙上。中國人的語言中有哪種名詞相對地多過其他語言呢?我認為是「親屬關係」;由此可見,中國人比其他民族更重視宗族之內的人際關係。

經過一座吊橋再回到杜江東岸,日頭已經高照,我們在出摩村 (Chumoa) 外小歇。照片裡是近村落時常見的奉歇台。那些好像板凳搬砌在路旁的高台階,既不是讓人爬的台階,也不是讓人坐的板凳,而是體貼那些負重挑夫用的;好像台灣的「奉茶」那種善心,給不相識的過路人一個方便。那些台階的高度及腰,讓負重的行者正好背對著它靠上去,可以卸下額頭上頂著的重擔。出摩村有日本人資助的蔬菜和蘋果實驗農園,也就看得到日本風味的桃花櫻花。據說這個村子的茶棧裡,可以吃到新鮮美味的生菜沙拉,可惜我們路過的時刻不對,沒有吃到。

出摩之後就是夢卓 (Monjo),今天行程中最優美的村落,村子裡的客棧間間雅緻整潔。往康格魯山 (Kusum Kanguru, 6369m, 另一座「中級山」) 的岔路從右邊一條支流河谷逆溯而上。在山稜缺口處,可以望見她突出於東側稜線上的一點點冰雪山頂,到了南吉巴札就能看清楚她。隊伍沒在夢卓停留,我則請豐州留下來幫我顧背包,讓我可以向一家客棧借廁所。通常,只要上山兩天,我的飲食排泄與睡眠,這些基本的生理循環,都會逐漸調整進入一種非常穩定的24小時週期。這才第二天上午,尚未穩定,因此才會在早上十點想要如廁。後來可以逐漸調整到每日的早餐前後去蹲一趟廁所;其實最理想的如廁時刻是就寢前,但是那時候總覺得太冷,所以沒有調成那種週期。

出了夢卓就是撒加瑪塔 (Sagarmatha) 國家公園入口,有一幢樓房作為檢查哨,在這裡辦入山證及繳費。撒加瑪塔是一座山的印度名字,同一座山的藏語名字是珠穆朗瑪 (Chomolungma),兩個名字差不多都是「至高女神」或「大地之母」的意思。我們曾經將這個名字意譯為聖母峰,後來為了表示尊重原住民,又改為音譯的珠穆朗瑪峰。另一個國際間通用的名字,是英國人取的埃弗勒斯峰 (Mt. Everest)。類似莎士比亞所說的,不論叫她甚麼名字,都改不了她世界第一高峰的本質。

離開國家公園檢查哨之後,再度過溪到西岸,隨後進入下一個村莊。在路旁一個庭院裡坐下,沐浴在金黃色的陽光下,歇息點餐。等餐時間,有人趁著中午的溫熱洗了頭髮,但是嚮導極不贊同,認為是危險的行為。午餐之後,路徑把我們帶下溪谷,沿東岸河床走一小段路,在柏特河 (Bhote Koshi) 和杜江的匯流點之前,爬上東側山壁。幾個起伏之後,在一座高懸的吊橋上橫越杜江。每座吊橋都結了風馬幡,但是這座特別多,眾旗在峽谷的強風中熱烈而無聲地朗頌大明咒,細長的吊橋也跟著熱烈地晃動;這座橋確實需要更多的祈福。

吊橋的另一端架在有黃山風味的巨岩上,過了橋就沿石階陡降。下了這塊岩石,今天那 600 公尺的大上坡就正式開始了。路徑逐漸走出林蔭,上有烈日,下有粉塵,前有回程中的健行者和馱運牛群,每次交會就得靠邊閉氣,讓出路來。嚮導說,遇到牛群的時候,不要讓右邊,不要讓左邊,要讓你安全的那一邊:萬一站在山崖邊被牛屁股擠一下,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豐州說,聖母峰基地營這條健行路線,比起安娜普娜要難受很多:這裡乾燥,那裡比較濕潤;這裡地表堅硬多石,那裡土質較軟而且較多草皮;這裡灰塵飛揚,每一步都能揚起灰塵,特別是牛群經過,如果不想吃灰就要閉氣很久。那些灰塵,可能是風化的表土,但是如果仔細觀察,也就會明白,至少有一部分是乾燥裂解的牛糞。沿途牛群之多,看地上的牛糞就知道了。路上看得到新鮮的牛糞,彷彿剛從槍管裡擠出來似的,連膛線的螺紋都看得清清楚楚。也能看到被踩扁像一塊柿餅那樣的牛糞。也能看到進一步乾燥斷裂像巧克力餅乾屑的牛糞。也能看到風乾成褐色顆粒開始跟地上的塵土合為一體的牛糞。這些觀察的資訊,足夠拼湊出牛糞從新鮮地誕生,到塵歸塵土歸土的整個歷程。

這段上坡路上,豔陽赤辣,人牛雜沓,飛灰的程度更教人難受。行旅的人個個灰頭土臉。但是,我發現,奇異的是,那些雪巴女人的頭髮怎麼都看起來頗為油亮,好像不沾灰塵似的。還有她們的衣服,都是配色豔麗大膽的薄紗,大紅大綠的,也都顯得一塵不染。看來這個地區的女人,保養她們的紗衣比保養自己的皮膚更賣力些,清洗她們的頭髮比清洗她們的臉龐更勤奮些。

在這段坡道上我們突破了三千公尺,但是對我們來說都不算甚麼,所以沒留意。過三千之後,有一處石塊圍出來的矩形平台,是第一個可以眺望聖母峰的景觀台。視線前面的松樹長得頗高,聖母峰又遠在五十公里以外,相當於從新竹眺望雪山,實在頗辛苦。因為我們將要走到她的「登山口」,也就是「聖母峰基地營」,所以對這塊眺望台不太感興趣,吃點零食和水果就繼續上路了。

所謂聖母峰基地營至少有兩處,一處在西藏(聖母峰北側),一處在尼泊爾。聖母峰的世界最高身份,在十九世紀後期就已經被確定了。攀登她的夢想可能歷史久遠,但是實際行動是在 1920 年代開始的。那時候尼泊爾鎖國,西方人(主要是英國人) 從中國借道西藏,嘗試由東北稜攀登。那個年代的最著名英雄是喬治馬洛里 (George Mallory, 1886--1924),他曾三度領隊攀登聖母峰,沒有第四度嘗試的原因只是,他的第三次沒有回來。這位激進的自然主義者,可以在四千多公尺的高度裸體渡溪;美國國家地理雜誌 2003 年五月號紀念聖母峰登頂五十週年的專輯裡,有一張他的裸體照片,全身的穿戴只有頭上的帽子和背上的背包(可能還有腳下的靴子);在那個年代,一位紳士,即使是裸體還是不會忘記戴帽子:那是禮貌。

馬洛里傳世的一句話是,當被無知也沒創意的記者問了幾百次為甚麼要去登山之後,俏皮地回答「因為山在那裡」 (Because it is there)。這位古典的登山勇士顯然也有頗為高雅的教養,才能說出那麼精彩的一句話。面對那種無知又無聊的問題,這句無聊又無意義的話,真是再好不過的答案了。馬洛里一定曾經讀過卡洛爾 (Lewis Carroll) 寫的愛麗絲漫遊奇境和鏡中奇緣兩部小說,並且深得其中真味,於是玩弄了一句漂亮的英文對杖。那句話的俏皮之處是,別人問為甚麼要去登山,重點當然是問「為甚麼」。他的回答並不針對為甚麼,而針對「去」。為甚麼需要「去」,因為山在「那裡」。如果它在「這裡」,我們就不必「去」,如果它願意過來,我們等它「來」就好了,也就不必「去」。就因為山在「那裡」,不肯自己過來,只好我們「去」。在文法上,這句話回答了問題,而且是一句真理:我們總是說「去」「那裡」,「來」「這裡」,不是嗎?但是在意義上,它卻根本是個無聊的文字遊戲,沒有回答任何問題。這才是此話的高明之處,所以能夠流傳至今,變成我們回應「為甚麼要去登山」的標準答案。

1999 年,一支隊伍在事前研判的地點附近發現了馬洛里被冰封了 3/4 世紀的遺體。大部分登山裝備都還在,可惜找不到他的照相機。那一年,他是登頂前罹難?還是回程時罹難?就成了登山界一件懸案。

可能是裝備不夠進步,登山規劃尚未成熟,1920--30 年代的聖母峰探險都沒成功。後來,世界大戰中斷了這個探險事業。1950 年換成中國鎖國,西藏更是外人止步之境。巧的是,尼泊爾在那時候改變國政,重回世界舞台,開啟對外交通並小幅度地容許某些外國人(主要是英國人和瑞士人)進入山區。西方登山界稱 1950 年從尼泊爾這方面重回聖母峰的那段時期為「埃弗勒斯復興」(相對於「文藝復興」)。

兩年的復興期探出了可能的登頂路徑,英國人在 1953 年春季大軍壓境,勢在必得。所謂「基地營」的概念就是在這種幾乎是軍事行動的登山型態中建立的。那一支英國登山隊的領隊,約翰杭特 (John Hunt, 1910--1998),是位陸軍准將,他真的用戰爭規模的策略與後勤來對付聖母峰。他動員了 350 名挑夫,不知多少頭牛,運送了十噸重的後勤物資到昆布冰河旁邊的石灘,就好像要準備長期圍城作戰那樣。那個集中物資與人員的地點,就是「基地營」。他安排了至少三組,每組兩人的「攻擊小隊」,準備前仆後繼地攻頂。這些攻擊手,在運補期間,被派去攀登沿途一些六千公尺級的山,以便適應高度、氣候、地貌、裝備與團隊;其中最特別的裝備,就是氧氣瓶和供氧面罩。

登山隊員在基地營集結兵力之後,就開始向前推進,佔領陣地:也就是設立「前進基地營」。在基地營以上,杭特的隊伍一共設了八個前進營地 (Camp II--IX)。登山家或經過訓練的雪巴人(他們從挑夫升級起來擔任攀登的任務),開闢攀登路線,建立前進營地,並來回運補物資到前進營地,就這樣穩紮穩打地向上挺進。經過一個半月的纏鬥,最後只有兩個小隊能夠就攻擊位置。第一小隊 (Tom Bourdillon 和 Charles Evans) 在 5 月 26 日功敗垂成;第二小隊,也就是這次圍攻行動的最後一次機會,在 5 月 29 日登頂成功。雖然整支遠征隊最後只把兩個人推上了山頂,就一場戰役而言,兩個人的成功就是全軍的成功,而整個人類也就首度有了確認的聖母峰登頂紀錄。

杭特的成功領導,讓他在回國之後被女皇冊封為騎士,也就是有超乎常人的勇氣,能夠保護弱小的人。他後來運用這個爵位的資源,設立學校,成立組織幫助受刑人的保釋與重入社會,度過意義非凡的後半生。他攀登聖母峰的方式,在後來的二十年被奉為典範,大規模的遠征行動絡繹於途,目標對準了喜瑪拉雅山區八千公尺以上的頂級高山。

但是,到了 1970 年代,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義大利小子,梅斯納 (Reinhold Messner, 1944 年生),出來嗆聲。他很刻薄地說,這種圍攻方式的登山,對山是不公平的。他覺得就像一群小嘍囉圍攻垂垂老矣的巨人,他為山感到悲哀。這個後來被稱為「最偉大登山家」的傢伙,呼籲登山家有種的話就該單挑,跟山來個一對一的對決。這個恃才傲物的狂妄傢伙真的辦到了。他先在 1978 年與一名同伴 (Peter Habeler) 聯袂不使用氧氣瓶而登頂聖母峰,走的是與 1953 年相同的南坳路線。後來,在 1980 年夏末,他更狂妄地選擇更困難的北壁路線(取道西藏),不用氧氣瓶,甚至沒有同伴。他創下了「無氧獨攀」聖母峰的紀錄,實踐了他自己所謂「一對一公平對決」的誓言。梅斯納一個人在北壁上奮鬥了三天三夜,垂直爬升 2300 公尺,成功登頂並且在 8 月 21 日活著回來了。

離開遠眺聖母峰平台,還有三公里的緩上,就到了南吉巴札 (Namche Bazaar)。這座海拔約 3400 公尺的山城,被稱為雪巴人的「首都」,可能是尼伯爾東邊三分之一國土內最大的城鎮了。以前,它是雪巴人趕集交易的聚會點,現在已經儼然是一座高山中的度假與購物小鎮。繁忙的主街上,甚至有酒吧和網咖。其實,Bazaar (或寫 Bazar) 是「市場」的意思,因此正確的翻譯應該是「南切市場」。不過,「南吉巴札」實在享盛名已久,沒必要去搞正名運動了。

雪巴 (Sherpa) 在藏語中就是東方或東邊的人。雪巴人本來就是藏人的一支,過去五百年逐漸翻越喜馬拉雅主脊朝南散佈,如今分佈在尼伯爾東邊,印度東北部包括大吉嶺一帶,以及靠近中尼和中印邊界的西藏部分。其實這些山地民族並沒有特定的國家觀念,他們是被外人分割到中國、尼伯爾和印度的。這些人在山裡走來走去,一般來說可能政府也沒必要管他們,反正他們不做什麼顛覆活動,也繳不出多少稅。例如首批登頂聖母峰那兩個人之一的雪巴人丹增諾杰 (Tenzing Norgay, 1914--1986) 其實出生在西藏那頭,16 歲開始就跟著英國人的登山隊伍做挑夫,從西藏一直做到尼泊爾。在首登聖母峰之前就已經在登山界闖出了名氣,各國遠征隊搶著聘請他擔任嚮導。因為政治原因,他曾一度謊稱自己是在南吉巴札西邊的村落出生的。而他後來的事業基地與他最後的「家」,卻在印度的大吉嶺。

走進馬蹄狀的南吉巴札,旅館和小耳朵天碟圍繞半個谷地,馬蹄的重心位置豎立一座整潔亮麗的佛塔,四對具有佛性的鳳眼,親切但保持距離地環顧著三方的子民和一方的山水。站在佛塔附近,向北仰望,整個山城盡入眼底,屏障北方的是昆比友拉神山。面向南方,隔著柏特河谷,谷的右邊是孔德山,谷的左邊是康格魯山。這兩座山其實都是由三座或四座山峰組成的「群峰」,我就不再深入那些細節了。

南吉巴札從 1983 年開始供電,村民陸續從魯卡拉挑回來電視機、洗衣機、熱水爐和小耳朵這些設備,更別說像電燈和烤麵包機這些小電器了。二十多年來,已經有一代的年輕人在電氣化設備中長大。那些看電視長大的「城鎮」小孩,跟前面經過的那些村落中的「鄉下」小孩,有何不同呢?當我剛要踏入南吉,迎面走來兩個五歲的娃兒,我還正在想,他們看起來跟前面遇到的小孩有點不一樣,他們就已經同時舉起了木槍,對著我掃射,嘴巴裡射出連發的子彈,咑咑咑咑咑咑咑咑,射得我目瞪口呆。這些就是看電視長大的孩子啊。

今天是我的四十五歲生日。這幾年我都自備生日禮物(去年收到一群朋友合贈的衛星定位儀),今年的自我生日禮物就是這趟旅行。晚餐後,美琴幫我準備了類似生日蛋糕的圓餅,切了分食,以茶代酒,其實也過得挺樂。不料到了八點,突然熄燈,從廚房端出一塊真的布郎尼蛋糕,上面插著五根真的蠟燭。原來是蘇亞私下請廚房準備的。客棧主人為我掛上一條哈達,其實是有點像模仿劉文正的晚輩歌手喜歡搭在頸上的捲筒衛生紙,不過我還是很感動地接受了。整個屋子裡適逢其時的過客都成了座上嘉賓,大家一同在燭光中唱生日快樂歌。在 3400m 的海拔雖然不足以讓我呼吸困難,但是要一口氣吹熄五根蠟燭還是個不小的挑戰;我有點取巧地辦到了。然後小石和美琴幫忙分蛋糕,阿發幫忙照相(很遺憾豐州那時候正窩在床上對抗他的第一波高山反應,都是我害的,我請他喝了一杯啤酒),我把蛋糕分送到各桌國際賀客手上,有來自英格蘭、蘇格蘭、澳大利亞和日本的健行者共二男四女,還有尼泊爾本地的嚮導或挑夫共約十人。這麼一鬧就不可開交了,我又喝了 500cc 的啤酒吧;差點就要 high 過頭了。

EBC Gokyo 健行: Day 1

2007 年 3 月 26 日早上 6:40,在加德滿都的旅館門口集合,還沒享用早餐就趕著上車,導遊兼嚮導 Surya 先生帶著我們到了國內線機場。其實跟 Tribhuvan 機場共用一組跑道,只是鄰近的另一棟房子,不同的安檢與動線設計而已。Tribhuvan 是尼泊爾目前這個「沙」王朝在 1950 年擺脫 Rana 家族夾持而復位的國王,尼泊爾唯一的國際機場就是 Tribhuvan 機場,距離加德滿都市中心約 20 分鐘車程。

尼泊爾和台灣有 2 小時 15 分鐘的時差。加德滿都的早晨 6:40 已經是台灣的 8:55,早該起床了。所以,在適應時差以前,我們很容易在尼泊爾早睡早起。按理,每 15 個經度應該劃分一個時區 (360 度除以 24),每區一小時。但是,東方大國「中國」和「印度」都不肯輕易就範,她們認為在國內劃分時區很難管理,所以採用全國統一時間。中國政府規定全國時間以北京為準,恰好台北和北京本來就該在同一個時區,所以海峽兩岸的時間一致。但是這樣就造成阿里山可能 5:30 日出,而拉薩卻 7:00 才日出的現象。我們這個時區(中原標準時間),相對格林威治國際標準時而言,要加八小時,記作 +8:00。譬如英國倫敦早晨 9:00 股市開盤時,台灣是 9:00+8:00 下午五點。

印度的國土橫跨兩個時區,但是她規定全國統一時區是 +5:30。尼泊爾明明就跟印度幾乎同寬,因此他們的時間可以和印度一樣。但是,尼泊爾政府為了刻意顯示「我們不是印度的一部分」之主權意識,規定尼泊爾的全國統一時間是 +5:45,跟印度差 15 分鐘。因此,跟台灣就差了 8:00-5:45 兩小時十五分鐘。

理論上,尼泊爾的交通應該是靠左通行;可以理解,因為英國對這個地區的長期影響。但是實際上,所謂的「左邊」是經常可以因地制宜的;這也可以理解,因為這還是個剛開始都市化的繁忙古城。雖然這個城市的交通狀況實在令人不愉快,不過基本上還是行得通的。

我們在 7:10 左右抵達國內機場,那是一棟有點像軍營宿舍的平房。下車速度稍微慢了一點,車頂卸下來的行李就被「搶」走了:他們只不過把行李提到 20 公尺以外的機場大廳入口,就伸手索小費,給十塊盧比還嫌少(約等於五元台幣)。

計畫搭乘的是雪巴人經營的 Yeti 航空國內班機,從加德滿都到魯卡拉 (Lukla)。Yeti 就是傳說中的喜馬拉雅雪人,或稱「雪怪」;到目前為止,關於他們的最直接證據就是留在雪地上的大腳印而已。但是許多人,包括雪巴人,把他們當作事實一般地談論。尼國政府甚至有一條禁止殺害雪怪的法律。

行李都送托運了之後,在搜身檢查的那一關,才忽然跟我們說登山杖不准登機。因為我們托運的都是中小型背包,所以沒有把登山杖收進去而提在手上。Surya 說以前可以的。可能英國老大哥不高興了,要求尼泊爾政府配合這一波全球性的安檢大恐慌。一位機場工作人員過來把我們的登山杖全部收了去,用麻繩捆成一把,補進了托運行李台車。

尼泊爾是世界上重要的軍人輸出國之一,是英國最主要的傭兵來源,即所謂的廓卡兵團 (Gorkha)。在加德滿都,從機場到皇宮、機關門口,所看到的軍人,不論男女,都非常英挺。塊頭雖然不高不大,但是看起來都有非常結實的肌肉和飽滿的活力,容貌也都頗端正好看的。在搜身檢查的時候,男生都希望獻身給隔壁線的女兵搜,可是看來他們很嚴格地只讓女兵搜女乘客的身。

英國從十九世紀,統治印度的後期,就開始雇用廓卡傭兵了。起初是用來對付搞獨立的印度人。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逐漸嶄露頭角而提升了地位。英國人稱讚他們是「忠誠中的忠誠,驍勇中的驍勇」。他們配在腰上的酷酷力彎刀 (Khukuri) 可以像布農族的山刀般樸實,也可以裝飾得比較華麗,加德滿都的街上經常看到在賣。偶而看到來自廓卡地區,出外擔任挑夫或嚮導的男人,身上也掛著一把。直到 1980 年代,尼泊爾的觀光業收入,才開始超過傭兵,成為該國最大宗的外匯來源。

其實廓卡並不是一個種族,而是泛指尼泊爾中部地區的好幾種民族。在尼泊爾變成今天這種版圖之前,曾經小國林立。一個包括安娜普娜和波卡拉在內的小王國,叫做廓卡,在 1769 年攻進加德滿都谷地,建立「沙」朝 (Shah)。此後陸續整併了兩側的小王國和沒有政府組織的高山民族,甚至揮軍北上進入西藏高原,但是遇上乾隆盛世的大軍,被打了回來。沙朝向南進入印度平原也討不到好處,因為那時候印度已經是英國人的勢力範圍。所以,從那時候起,尼泊爾差不多就維持了現在的疆界,自嘲是「夾在中國和印度兩隻老虎之間的蕃薯」(她的邊界像蕃薯,而且老虎不吃蕃薯)。他們吃了敗仗之後向清朝稱臣納貢,一直乖乖納到 1912 年清朝政權正式結束為止。由此可見,尼泊爾人要不是消息極不靈通,就是真的非常講信用,即使清朝已經極度頹廢虛弱,也沒有片面毀約。

尼泊爾的國內航線以誤點聞名(國際航班也只比一百步好了五十步),我安心地拿書出來讀。Surya 和兩位幫手也都無所事事地坐著:Amar 擔任助理嚮導,Ram 擔任挑夫;Surya 是公司老闆 Suman 的弟弟,所以算是小老闆吧,而 Amar 和 Ram 是公司員工。其他三名挑夫將會在魯卡拉加入隊伍。這趟旅程,我們根據小石姐夫的介紹,聯絡了當地的 Asian Journey Treks and Expedition (亞洲旅行健行與探險) 公司擔任代理,網址 http://nepalmountaintrek.com/,電郵 Suman: explorenepal2000@yahoo.com 或 Surya: nepaljourney@gmail.com。很大口氣的公司名字,但其實是個年輕人創業的小公司。我還蠻喜歡這些年輕人。

他們的服務包括了國際機場的接機和送機,健行前後加德滿都的住宿以及兩趟觀光,來回魯卡拉的機票,和健行途中的嚮導、挑夫與食宿。其實,事後我覺得只有來回魯卡拉的尼泊爾國內航班需要他們幫忙,因為機場的人都不說英語(或者故意不說),而且裡面一片混沌,如果是全自助的話,恐怕真的很緊張。除了剛才的登山杖事件以外,我在機場也從來沒看到任何燈號或標誌,告訴我們現在是哪班飛機在登機?要飛去哪裡?在哪裡登機?那個機場公布的資訊,比中壢的桃園客運總站還要少。儘管除此以外的 EBC 健行路線都可以全自助,不過因為 Surya 他們的服務不貴,我覺得還頗值得靠他們省去一些麻煩。

不料飛機來得還蠻快,只誤點了三十分鐘。其實這樣說也不盡然公平,因為登機卡並沒有印出來起飛時間,所謂的預定起飛時間,只是嚮導說,誰知道他又是聽誰說的,還是隨便說說而已?後來從魯卡拉回來的那天早上就沒這麼幸運了:正準備吃早餐,嚮導不知怎麼聽到消息,說飛機來了,就趕緊到候機室「排隊」(沒錯,先到先上)。飛走兩班之後又暫停了,空著肚子等了快要兩小時。還好我口袋裡有一些小盧比,買了些當地生產的零食來嚐嚐。

那架雙螺旋槳十九人座的小飛機,比我們平常雇來送進登山口的九人座小巴還要破舊,像二十年前的公共汽車。唉,假設天天飛的飛機不會突然壞掉吧,就像天天跑的汽車也不會突然掛掉。如果不搭飛機,那就真的要沿著 1950 年代初期那些遠征隊的腳步了:首先得擠進一天一班、早上 7:00 出發的「直達車」,預定當天 17:00 抵達一個名叫蒺藜 (Jiri) 的小鎮,車程 190 公里。蒺藜是個名副其實的「終點站」,尼泊爾的從加德滿都向東的公路系統,到此結束,沒有道路了。接下來,就只有靠兩條腿或四條腿的生物能量。

從蒺藜開始,需要走七天,才能抵達魯卡拉。而且,不是平平地走路就好了,在這條路上,山徑和山脈基本上是垂直相交的!山路是東西走向,而一條山脈接著一條溪谷,全是南北走向。從飛機往下看,可以映證這個事實,在早上九點,太陽還沒曬進那些深邃的溪谷。那七天的行程,每天要從一個溪谷翻過山嶺再下去另一個溪谷。那些山嶺,高則高到海拔 3500 公尺;那些溪谷,低則低到 1480 公尺。居住在蒺藜以東的人(主要是雪巴人),在過去的三百年間,就是沿著這條路走進走出,跟外地人做交易買賣。

像 Surya 的這種「健行代辦公司」,在加德滿都少說有五十家吧。然而這整個特殊形式的健行:Trekking,是英國人定義的;尼泊爾的 trekking 產業,也是英國人創立的。世界上第一個屬於商業行為的 trekking 團體,在 1965 年 2 月 25 日從加德滿都的塔梅爾 (Thamel) 出發。那時候只能搭車 25 公里而已,還有 165 公里才能走到蒺藜。領隊是英國退休軍官,人稱「吉米」(Jimmy) 的羅伯茲 (J.O.M. Roberts, 1916--1997) 上校。那趟首航的隊員只有三人:年齡分別是 56, 62 和 64 歲來自美國中北部的三位女性。這支 35 天的健行活動,每人收費 450 美元。吉米帶著三位阿嬤,四位雪巴和一拖拉庫的牛隊,走到天波切 (Tengboche) 的喇嘛廟之後折返,我們行程的第四天將會拜訪那間(經過改建的)喇嘛廟。這三位女性隊員當然都不是普通的阿嬤,而是各有專業背景的登山健將,她們的遊記為這趟旅程廣為宣傳,並且給了吉米信心,於是他在隔年 (1966) 正式成立公司,開始了 trekking 型態的旅遊業。這家公司在 1982 年當吉米 (1916-1997) 第二度退休的時候賣給奇旺國家公園 (Chitwan) 地區的企業集團,改名為 Tiger Mountain,仍在營業中。受到羅伯茲的啟發,美國舊金山地區一位年輕人 (吉米的第一位美籍男性客戶),時年 35 歲,辭掉工作,在 1969 年開設自己的公司,作為羅伯茲在美國的窗口;那家公司現在稱作 Mountain Travel Sobek,生意繼續興隆。

吉米在退休前是英國駐尼泊爾武官,當杭特 (Hunt) 將軍組織 1953 年那支首度成功登頂聖母峰的遠征隊時,委託他負責後勤事務,運送氧氣瓶和補給品到基地營。他利用那個機會首登了魯卡拉東方的梅樂峰 (Mera Peak, 6476m)。但是他真正熟悉的是安娜普娜山區,1957 年他幾乎登頂了魚尾峰 (Machapuchare, 6993m)。他是唯一曾經被尼泊爾政府允許攀登那座聖山的人,但是據說他保證不登頂,而在山頂前五十公尺折返(也有人說他是來不及登頂)。在那次行動之後,尼泊爾再也不曾准許過任何隊伍攀登魚尾峰。

美國人說 1969 是他們的「Trekking 元年」。1969 是個偉大的年份,阿姆斯壯踏上了月球,Unix 作業系統首度運作,Intel 創造了 4004 微處理機。ㄚ丹那年七歲,喜歡靠在眷村窄巷的牆邊曬太陽,看著低簷矮瓦之間露出的一小塊藍天,他在村子裡唯一的黑白電視機上,看到了登陸月球的轉播畫面。

我還沒找到 trekking 的適當翻譯,就稱它「長途健行」或簡稱「健行」吧。這趟尼泊爾聖母峰基地營之旅,就屬於這種形式的旅行。Trekking 需包含以下幾種要素:

  1. 基本上屬於一種旅行,經過人煙稀少或地形特殊的區域
  2. 天數夠長,例如七天以上
  3. 原則上以徒步為主,但也可以包括少部分當地交通工具,例如騾子
  4. 原則上全程輕裝,例如 12Kg 以下
  5. 不必自己管理營地和炊事


搭乘飛機從加德滿都到魯卡拉,包括誤點和等待,總共花三小時。這是我們的健行起點,海拔 2840 公尺。魯卡拉的小機場跑道,一端是山壁,另一端是斷崖。下降時頭朝山壁那端,保證你最後一定會停下來;起飛時頭朝斷崖那端,保證你不管怎樣一定會飛出去。儘管如此,我想大家還是會選擇搭乘飛機吧。機票大約 2400 台幣,出事率... 沒別去想吧。

還沒下飛機就被跑道盡頭左上方(東北方)的尖削山峰吸引,黑色的岩石和白色的冰溝,被澄藍的天空襯托得更加美麗出眾。那是孔德山群 (Kongde, 又名 Kwangde) 的側峰努普拉 (Nupla, 5885m)。雖然空氣中瀰漫著些許柴油味,但比起烏煙瘴氣的加德滿都已經美味多了。剛踏下飛機的懸吊台階,就貪心地猛力吸著沁涼的空氣。跟著人群領行李,搞不清楚狀況地隨著嚮導走出機場,穿越一大堆接機或者待雇的挑夫或嚮導,還有一群又一群的牛隻運輸大隊。忙著抬頭看山,又忙著低頭看路避開牛糞,怕撞上牛角,又怕跟丟了嚮導,就這麼倉倉皇皇地走進了魯卡拉大街。

約略 9:40 來到魯卡拉街上一間茶棧,櫃臺裡的雪巴少婦不會講英文,可能是最近才從深山中嫁過來,或者自己走出來就業的。需要透過 Surya 和 Amar 幫我們點早餐。我對這些山地居民的語言天分深具信心,她只要再待兩年,就可以流利對話了。在這種海拔,菜單上的食物名字還大約可以符合你根據文字對它的想像。超過四千公尺之後,菜單僅供參考,或者是給你想像用的。

當我們用餐的時候,Surya 張羅了另外三位挑夫:Bebi (比比),Deli (狄里) 和 Raj (拉茲),並分配了他們的工作。像 Surya 這種角色,我們稱為「嚮導」,英國人稱之為 sirdar,適當的頭銜也許是「總管」,是整個健行活動的樞紐人物。他不但是嚮導,還要幫我們點餐,照顧我們健康,幫我們翻譯,代為雇用和管理挑夫(或者牛隊,如果有的話)。

從茶棧出來,挑夫們差不多都走了,我們沿著魯卡拉的大街朝北走,被兩旁有趣的商店吸引得走不開。來到村子北口,穿越一道牌樓。站在牌樓的台階上,望著寬闊的杜江溪谷,斷斷續續接連而去的梯田,以及蜿蜒在梯田之間的我們要走的山徑,忽然有點害怕與遲疑:十六天 140 公里的徒步長征,真的要開始了嗎?遠在天邊的聖母峰,真的要看到了嗎?5600 公尺的山巔,真的要爬上去了嗎?事到臨頭,才開始擔心沒有準備好。

今天只有大約 7 公里的路,從魯卡拉到帕丁 (Phakding),海拔總變化是負數:下降 230 公尺。這段路還沒脫離人煙,走的路稱不上山徑:雖然在山坡上,但是相當寬闊平緩,人來人往,牛來牛往,絡繹不絕於途,儼然是一條繁忙的交通要道。今天還不感覺走進了喜馬拉雅,四周的風景,新奇的成分超過美麗的部分。我充滿好奇地沿途張望人和牛和梯田和農舍,聽那些趕牛人呼嘯著口哨,吆喝著也許只有牛才聽得懂得口令,或者往天上甩打一記皮鞭,打出一聲清脆的霹靂。

路上遇到的牛隊和挑夫,多半不是為健行者服務,而是當地居民雇來運送物資的。相對來說,登山的挑夫還算輕鬆,他們不像當地同行那樣扛著超誇張的背籃。有些苦力的超載程度,幾乎是他自己的兩倍體積!

我們在台灣登山的時候,已經見過一些用「尼泊爾」命名的高山植物。我不知道它們是怎樣飄洋過海的,跨過了東南亞的平原和一道寬闊的中國南海,濃縮了水平的距離,而在台灣與尼泊爾的同樣海拔高處各自成長。非常有趣的是,這兩個地區的山地原住民,難道用毬果和孢仔來傳遞訊息,為什麼也有極其相似的背負系統?他們都用非常形似的竹簍當作背籃,都用額頭和後頸頂起重量。雙方的差別在於一根軛狀支架。尼泊爾的腳夫隨手拿著一支原木削成的木桿,有如 T 字,只是橫頭相對較短。那支粗壯的木桿,在行進間可以充當柺杖,在暫停的時候,立在身後把背籃壓上去,人就可以卸下重量站直了伸伸腰腿;要走的時候,他們把頭帶掛上前額,向前一傾,回手一抄,就把那木桿收回到手上。

在尼泊爾的 trekking 路線上,提供健行者餐飲、歇腳和住宿的旅店,稱為 tea house,我稱它們茶棧或客棧。在低海拔,例如今天的路段,有許多已經接近清境農場那種刻意巧裝的茶棧,不但建築牢靠窗明几淨,透過窗口看進去的建材和設備也都不錯。例如上圖那間。到了高海拔,那些茶棧就變得真的像「民宿」,比當地人的房子大一些而已。

杜江邊上,村村相連。有些錯落著幾戶農舍和他們用短石牆圍出來的莊院,有些就富麗堂皇地向健行或觀光的旅客招手。我在一個稱為努寧 (Nurning) 的村口錄下一段影片。注意看到最後喔,等著看豐州的回眸一笑。

不只是這段路,整條健行的路上都是藏傳佛教的圖騰。如下面這張小石拍攝的照片,裡面包含了祈禱石、祈禱旗和挑夫:遇到像這樣的祈禱石或者佛塔,路一定會分成兩條,包圍著經文。我們應該要順時鐘方向繞過經文,也就是讓經文保持在右手邊。至少,在這個地區是這樣的。在佛教傳進西藏高原之前,高山地帶有一種傳統宗教,稱為本教 (Bon),直到第八世紀蓮華生 (從蓮花中誕生) 入藏之後佛教才成主流。在深山裡,還有人信奉著保存了本教傳統的佛教,或者沾染了佛教色彩的本教。總之,他們還用牲血祭祀山間鬼神,他們也堅持應該逆時鐘方向繞行經文,也就是讓經文保持在左手邊。

在第二次休息時,我坐在石階上,看到對面一間茶棧的名字是 Wind Horse,風馬。我笑說,這個名字倒有意思,加上一頭牛就完全不相干了。結果阿發告訴我,那些沿路看見的五彩小旗,就叫做風馬旗。沿途到處立了旗竿、拉了繩索,上面飄著寫滿經文或六字大明咒的布幔,英文稱它們為祈禱旗,原來藏語稱它們風馬。藏人的邏輯是,當風吹起旗幟,就像有人朗誦著大明咒似的,為過客和地方祈福。用風來幫人念經?這種修行會不會太便宜了一點?可能勞苦的藏人和雪巴,走在路上已經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沒力氣誦經了。他們發想這個了不起的主意:既然誦經是震動空氣成為聲波,就讓風流揉動寫了咒語的旌旗,還不是一樣把咒文化成了波動,上傳天聽?

禮讚觀世音菩薩的大明咒,中文是六個很少人認得的字:嗡嘛呢唄咪吽。重點是誠心去誦,不是去理解文字,他們的邏輯反而是,越理解越糟。或許因此而用了這麼奇怪的字。標準的羅馬拼音是 om mani padme hum,或許這比那六個中文更容易唸出聲來。藏文的寫法如下,可以對照前面那張路旁祈禱石的相片,你認得出幾個字啊?
今天的路程在下午兩點就結束了。進入帕丁的茶棧不久,雷聲隆隆,天昏地暗,下了一場急雨。後來得知,這個下午,3500 公尺以上的地方都降了雪。在屋裡坐著等雨的時候,大家喝茶閒聊,講起了年齡,豐州最年輕。其實他只比阿發小一歲而已,但是感覺小了很多。我說,按人類和野獸的年齡比例,他是一頭剛成熟、活力充沛的野獸。從這天起,他就被稱為「幼獸」。不知道為什麼,後來連挑夫都知道了:young beast。

雨後,在天黑前的最後半小時,踩著軟軟的土地,我跟阿發與豐州出去散散步,發現穿過帕丁,過吊橋到杜江西岸之後,有一片新築的茶棧。我們都說,下次來一定要住那裡。其實,從魯卡拉到南吉巴札乃至於更上去的祥波切,都很適合一般身體健康的人來遠足和看山。這些地方的茶棧都到達了合理的舒適和衛生水準。

2007年4月23日 星期一

EBC Gokyo 健行: Day 3

今天是「適應日」。其實,海拔 3440 公尺,相當於南湖圈谷的高度,對我們這些人來說,哪裡用得著適應?更何況昨天住的還是有水有電有賣啤酒的旅館,不是圈谷的鐵皮山屋。但是,當初在台灣也沒人敢第一個說不必適應,所以就都接受了領隊阿發安排的行程,乖乖在這裡適應一天;其實在登山旅程中休息打混,沒有什麼人會真的不高興,更何況自從到了南吉巴札,我們都覺得這周圍的大山大水真是美呆了,興奮都來不及,自然也不會抱怨多出一個休息日。今天的行程是去參觀著名的「埃峰景觀旅館」Everest View Hotel,海拔大約 3800 公尺,也就是登頂南湖大山的高度。據說旅館的建築物品質,周圍的造景,融入環境的設計,以及供應的食物,都是一流的。這使得我在早晨出門的時候更覺得興奮了。

從旅館出發,一開始走在村子裡四通八達的小徑上,容易覺得徬徨,但是基本上遇到岔路往上走就對了。我們住在馬蹄形南吉巴札村落的西側,往上走不久會先遇上一間喇嘛寺 (gompa),按照當地禮儀得逆時針繞著它走,才能順便用右手轉動法輪。這裡已經接近村落的頂端,照片裡俯瞰被譚瑟庫 (Thamserku) 稜線抱在懷裡的馬蹄東彎,高處兩棟座落在操場後的房舍,是一所小學。

山徑逐漸匯集,就像登合歡北峰那種大眾化高山的路,看似複雜卻分分合合,最後總是會接在一起。所以基本上便是之字形地上升。西南方的的孔德 (Kongde) 山區逐漸昇起,屏障著南方天空。肩稜上隱約可見一排房子,座落在一塊巨大岩塔下方的雪坡上,據說是瞄準M型社會另外一端消費者的高山旅館,旅客們都是搭乘直昇機直達門廳的。至於它的高級程度,我們只能寫 Email 去問問比爾蓋茲了。

左邊的照片是以孔德為背景,和蘇亞與阿發在之形路的某一個轉折處合影。蘇亞是蘇曼的弟弟,而蘇曼是代辦這次健行之嚮導與挑夫事宜的公司負責人。我們本來跟蘇曼聯繫,後來他恰好要去台灣推廣業務,使得我們在台灣海峽上方的某處擦肩而過。於是,到了加德滿都,就改由蘇亞代理我們的旅程。蘇亞兄弟是紐瓦 (Newar) 人,這支民族是加德滿都的原住民,大約佔尼伯爾人口的 6%。當佛陀行腳到加德滿都如今稱為猴廟的地方宣道時(不過這段行程的傳說成分大於歷史成分),整個加德滿都谷地還是紐瓦人的家鄉。但是當時那些原住民並沒有普遍接受佛教,佛教是後來阿育王的孔雀王朝擴張到尼伯爾之後才再度由南方傳入的。這對兄弟是家族裡第一代受(現代)教育的人,五年前開始了他們自己的旅遊事業。這家公司專心經營台灣和香港市場,所以公司培育的嚮導與挑夫,多少會一點中文,還會用閩南語說『你講啥?』

孔德山腳下是柏特溪 (Bhote Koshi),那裡有一座小型的水力發電廠,南吉巴札的電力就是從那兒來的。柏特溪發源自卓奧有山 (Cho Oyu, 8201m, 排名第六) 西麓的冰河,其實尼伯爾人說的 Bhote 就是指西藏,也用來籠統地稱呼包括雪巴人在內的那些來自西藏的高山民族,而這個字在藏語卻是「南方」的意思。夾在印度與中國間的另一個小國不丹,她的名字 Bhutan 來自於藏語「南方的邊界」。我想,如果有一天西藏獨立了,那些在二十世紀初被糊里糊塗劃分到許多不同國家去、但其實與西藏人同文同種又有相同信仰的各地高山民族,說不定都會發起獨立或者回歸西藏的民族運動。到時候,想必會在那些南亞國家之間引起一場不小的騷動。

以下合照拍攝於之形路走完了,即將抵達祥波切 (Syangboche) 的山坡上,昆比友拉山 (Khumbi Yul Lha) 主宰著天際線。昆比友拉好像環抱而守護著南吉巴札,因而被雪巴人視為「神山」。就像安娜普娜方面的魚尾峰一樣,也是不許攀登的山。在這裡可以看到柏特河發電廠的水管和電線之類的部分設施。

山徑在祥波切之後翻越一條稜線,告別了柏特溪谷,迎接我們的是橫在眼前的飛機場。雖然有一條跑道,不過我不知道除了直昇機以外,什麼飛機可以在這麼崎嶇又短的跑道上起降?兩條小徑橫越跑道,左邊的去昆德 (Khunde),右邊的去昆瓊 (Khumjung),途經埃峰景觀旅館。在我們橫跨跑道的前後,有兩架直昇機運來補給品。不管裡面裝的是什麼,只是看到那些印象中用來裝核子廢料的密封圓桶,就感覺很不舒服;相對地,那些散裝的建材,包括門框門板和窗戶,就看起來迷人多了。

此後山徑沿著等高線腰繞,感覺很像從向陽山第一登山口前往嘉明湖避難小屋的山徑。右邊陡降至深峻的杜江峽谷,下方的另一條腰繞路明顯可見,那就是明天我們將走去田波切 (Tengboche) 的道路。隔著峽谷佔滿整個視界的是譚瑟庫 (6608m)。豐州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我正企圖將一段心情凝聚成文字:

我從夢妳的夢裡醒來
終日閱讀的喜馬山群
幻化成一支支冰雕雪琢的法輪
沈浮在清得看不見河水的杜江之中
那不見了的轉動法輪的手
悄然回到桃山溪畔鋪滿松氈的小徑
所祈求所盼望的
    無非只是
重新攜起妳的手
    一起走


途中經過兩座短石牆工整圍起的莊園,都是民宿或旅社。靜謐的環境,恬淡的空氣,不太冷冽的溫度與不至於太高的海拔,值得「一般人」前來度假長住。如果有留宿的旅客的話,不是已經出去遊蕩就是還在溫暖的房間裡瀏覽窗外的藍天白雪;總之,庭院裡空擺著幾組白色桌椅,沒有人坐著享受。倒是一尾山頂的黑狗兄選了牠自己的位置,閒適地趴著。我不能辨認牠是不是藏獒,至少沒有傳說中藏獒的兇狠,但是從銳利的爪子和冰冷的眼神,寧願相信牠至少具備一部份的血統。如果我想實驗看看牠是不是藏獒,應該伸手摸摸牠或者假裝闖進牠的院落,但是神經病才會做這種實驗。

腰繞路上有鐵杉、五葉松、圓柏和高山杜鵑,都跟台灣的高山景觀神似,但是懸在兩側頭頂上的崇山雪嶺,卻又那麼地不真實。走在路上,常有地理上的錯亂感覺。左邊的山壁逐漸退遠,山勢柔軟起伏,彷彿即將登頂三叉山的樣子。幾顆孤松散落山徑兩側,日本人的景觀旅館就要到了。她隱藏在幾道小丘的後面,真的要在最後一個路轉之後才會忽然出現。迎客的石砌台階採用當地石材,路上尋常可見,但是那整齊的裁切和畫一的跨距,立刻就顯示它不同於尋常石階的身份。

石階盡頭迎接我們的是背後的孔德山,反映在落地窗上。幾種日本造景與庭園掛飾,頗低調地環繞在大門口。這座每晚要價 150 美金以上的豪華旅館曾經難以經營(可能當時的M型社會尚未定型),但是現在看來欣欣向榮。在這麼偏遠的地方還要求員工穿制服,那些日本人真是夠了。嚮導帶著我們揚長穿越門廳和中庭,直驅後陽台。看來識途老馬還真不少(或者他們都有一本好的旅遊手冊),陽台上聚滿了各色人種(我們代表黃種人),在明耀的陽光下喝著冷熱飲料,閒暇地嗑著他們母語的牙。從努子峰 (Nuptse, 7861m,排名十九) 橫連到洛子峰 (Lhotse, 8501m, 排名第四)的整個南屏冰壁,橫列在聖母峰之前,使得這陽台所謂的埃峰觀景,只能瞧見在那片冰壁之後探出一點頭來的黑色山尖。如果日本人再瘋狂一點(或者再虔誠一點),應該在這裡建一座 300 公尺的高塔,讓人搭電梯上去仔細瞧瞧聖母峰。

即便聖母峰遙遠看不清楚,展現在這陽台前的喜瑪拉雅山區卻也夠人欣賞。畫面左側的兩座高山,Cholatse 和 Tawache (又稱 Taboche),橫踞杜江溪谷與昆布冰河之間,向右連綿著洛子峰南側連稜以及冒出頭來的聖母峰,最右邊的是阿瑪達布朗,跟洛子峰隔著映佳溪谷 (Imja)。

喜瑪拉雅是一條碩大的、雄踞在整個中亞與南亞之間的山脈,此處只是其中一部份的山區。喜瑪拉雅的羅馬拼音 Himalaya 由梵文 hima alaya 而來,譯成英文是 adobe of snow,就是「用雪砌成的房子」。從這個陽台望過去,就可以體會這個名字的由來了。

我們在陽台坐下來的時候,就連那一點尖峰都看不到,因為一朵不大不小的雲,不偏不倚地恰好遮在聖母峰頂上;就像每次都不偏不倚地沾在裸體畫的重要部位的無花果樹葉一樣。可是小石和阿發這些認真的攝影家,還是豎起了三角架,各就戰鬥位置。我假裝用力向北方吹氣,幫他們吹散那朵雲。老天疼惜他們的虔誠,讓雲朵暫時散去,只留下一束被強勁氣流扯起來的冰霧。這麼一來,陽台上的眾人就都不閒適了,鬧哄哄地擠在陽台的牆邊上探望或拍照,彷彿多往前擠一吋就能多看清楚一點似的。

我反正沒帶相機,暫時又搶不到鏡頭(我總不能飛到陽台外面去吧),所以點了一份總匯三明治與一杯咖啡,閒閒吃起來。很後悔忘了帶上來一項裝備:墨鏡。走在路上還不覺得需要,但是此時面對豔陽下白得刺眼的咖啡杯,卻真的覺得需要了。其實陽台後面的整面落地窗很神秘地具有放大效果,而且柔化了亮得刺眼的南屏冰壁,沒戴太陽眼鏡的人,可以把眼光集中在那片玻璃窗上。

我們的團費不包括埃峰景觀旅館的午餐,只能供應第二頓早點。小石自費十九美元點了一份雞肉捲,卻說是全程最難吃的一餐。不知道是不是安慰我們?午餐要回去南吉巴札的旅館吃,在那個陽台流連到十一點半才離開,不過剛才的點心夠我們撐到下午兩點。

原則上循原路退回,途經剛才的小旅社時,拍下了一張有詳細資訊的看板。如果想要闔家度假,又嫌埃峰旅館太貴,這一間看來是非常實惠的第二選擇。

適應日的行程只需要半天的時間,午餐後的時間我用來寫明信片。不過,雖然旅館老闆說他次日就幫我們拿去郵局了,因為我寄了一張給自己,所以知道這張明信片總共花了五十天才回到我的信箱。但是有些人始終沒有收到我的明信片,也許我在背面寫了太優美的句子,中途被劫去收藏了,哈哈。

寫完明信片之後,一夥人到市集去逛街,真的是幾乎世界上每一種登山用品名牌,在這裡都有一份仿冒品。不過有一家我記得名字叫 International Mountain Equipments 的店子,似乎賣的都是真貨,而且價格比在台灣稍微便宜一點。

晚餐時,拉梅斯 (Ramesh) 悄然進來,受到蘇亞和阿瑪的歡迎。看來有點疲倦,就先進內室休息了。原來他今天搭早班飛機到魯卡拉,九點多開始走,現在就到了南吉巴札。明天早上開始,拉梅斯就是我們的嚮導,而小老闆蘇亞打算早上五點出發,去魯卡拉趕十點的飛機回加德滿都辦公。拉梅斯是種姓制度裡高層的 Chhetris 人,傳統上屬於戰士階級。他看起來很隨和可愛,而且願意在種姓傳統中認為地位比較低下的 Newar 人 Suman 和 Surya的公司裡工作,看來尼伯爾政府 1963 年宣示廢除種姓制度的作為,在年輕一代身上的確看到效果。Chhetris 和另一個高層種姓的 Brahmin 教士,組成尼伯爾三成的人口。而他們的語言 Khas Kura 則被規定成尼伯爾的「國語」。據我觀察,健行途中遇到的當地居民都能說「國語」。

拉梅斯會講一些中文,我們回台灣後,他開始在加德滿都正式學中文。他的 Email 地址是 namasteramesh@yahoo.com

從隊友小石、阿發、豐州、露露和美琴那兒蒐集來的照片,放在 Flickr 上,以下是隨機選擇的三張縮影。歡迎前往 Flickr 觀賞第一至第三天的相簿,每一張都有中英文註解,有幾張在畫面上加註山名,而且大部分照片還提供較大解析度的圖檔。Flickr 相片簿 聖母峰基地營健行 Days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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