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第一個早晨,人還沒累,時差也沒調整,大夥都起得很早。朝陽還沒沾上河谷中能夠仰望的第一個山頭,那些帶了相機的隊友們就出門獵景了。窗外一層薄霧輕輕鋪在還有些潮濕的泥土路上,偶爾響起犛牛項上掛著的銅鈴,從遠到近又及遠,撥開寧靜的晨霧,悠悠地用聲音描繪出帕丁小鎮裡蜿蜒起伏的街道。讓我想起木屐走過之後留在眷村小巷裡,迴盪不絕的餘音,我卻愛拿那些早起操勞人的腳步聲佐眠;那是四十年前的兒時印象?還是前世留下的記憶?已經分不清楚了。
我沒有走遠,在客棧門前的石階上暖暖身子,就坐在屋簷下練習隨身攜帶的愛爾蘭小笛。它的每個氣孔可以發出差八度的兩個音,完全靠吐氣的分寸來拿捏。對我來說,這可是極度困難的一種技藝。雖然也帶了樂譜,不過我向來喜歡從基礎學起,所以持續地練習吐氣發音。後來冷了,回到餐廳繼續練。但是,早餐的時候,領隊攝影回來,跟我說那笛子很響,我在屋裡練習的聲音,他在山上都聽得到(或者是我的內功深厚啊)。然後他很委婉地勸我饒了大家吧。於是我的自修課程就這樣中斷了,本來希望練了一星期之後,可以在 5600m 的最高點(黑岩峰)上吹奏一曲,錄影下來以便回國交作業。以後躲在家裡練吧,我也知道初級的樂器練習,對身旁那些無辜的人是很殘忍的。
上路之後,街邊一家柑仔店剛剛開門,有賣蘋果。美琴等人在此最後一次補充了水果,交給挑夫背著,每天拿一顆出來放在自己的行囊裡,當作點心或行動糧。路徑貼著山壁降到溪谷之後,順著吊橋過河,對岸還有一批新建的客棧,看起來都很舒適。對岸還是帕丁,跟老鎮之間似有區隔,那是因為 1989 年雨季的一場大洪水,沖毀了較低的房舍和梯田,後來陸續重建,造成了如今新舊兩區的情況。
過橋離開帕丁不久,見著一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設立的鮮黃色告示牌,表示山稜上有一座 500 年歷史的修道院, Thulo Gomela,需離開主線攀上一條向西的山徑。阿發拍攝到它坐落松林間,海拔約 3000m。可惜我們沒去拜訪。那條山徑向西走進孔德山的南方腹側,登孔德山的隊伍由此入。尼國政府在 1978 年開放了 18 座山,供外人攀登並培訓本國嚮導;稱為 trekking peaks(後來又追加了幾座,現在共開放 33 座)。那個名字 (trekking peak) 恐怕是某個學養不足的政府官員設定的,就像台灣的高速公路稱為 Free Way 一樣,都是容易造成誤解的英文。Trekking peak 並不是健行方式就能登的山,它們都需要一些冰雪岩的技術與裝備,而耗時也都需要十到二十天。我認為翻譯成尼泊爾的「中級山」比較中肯。十八座中級山當中有七座在我們健行的這塊地區,孔德山和昨天提到由羅伯茲趁著替聖母峰遠征隊運補的機會而首登的 Mera 峰,都名列其中。
過橋之後幾乎連續兩個小時,走在杜江的西岸。從昨天開始就沿著這條相當筆直的河谷向北走,但是昨天的路開在較高的山坡,而今天就比較靠近溪水。儘管杜江的倩影只在某些角落若隱若現,她的聲音倒是從一大早就伴著我們,堅持而不捨不棄,
如那不悔的杜娘
卻不知
她滔滔訴說著的
是那如煙的過往
還是對愛情的盼望?
杜江的拉丁拼音是 Dudh Koshi 或 Dudh Khosi,直譯為『牛奶河』。這是源自砂岩冰河的溪流常態,夾帶了太多的石灰使得水質不甚透明而帶著碧綠。當地人所謂的牛奶 (dudh),是指犛牛奶。犛牛在英文通稱為 yak,那是藏語公犛牛的音譯。其實藏人對犛牛有非常細緻分類的名稱,例如產乳的母犛牛稱為 bri。這麼美的一條水,直譯的名字實在不高明,我在她身旁走著,暗中與她互通款曲,就叫她杜江了。
昆布地區有許多名叫某某 Koshi 的溪流,那是因為它們全都是同一條河流的上游,而那條大河名叫 Koshi。她是尼泊爾三大水系之一,函蓋整個東部。她有七條主要的支流,都以某某 Koshi 為名,因此 Koshi 河又稱為 Seven Koshi;幾乎可以翻譯成「七喜」河了,哈哈。尼泊爾的三大水系,其實也就幾乎是尼泊爾境內的所有河水,最終都在印度平原注入了恆河;它們全都是恆河的上游。
從帕丁的村口開始,就能看到尼泊爾的國花,一種稱為 Rhododendron 的杜鵑,阿發後來查出其學名為 Rhododendron Arboreum。書上說尼泊爾有一百多種杜鵑花,這一種可以長得像大樹一樣。例如,沿著杜江西岸走了半小時左右,左邊落下兩疊瀑布,瀑下一泓淺潭,潭邊一樹杜鵑,樹高五公尺有餘,霓紅的花朵初綻。途中所見的杜鵑大多只是含苞而已,這一樹長得特別茂盛。待我們回程,也就是 14 天後的四月十一日,路旁的杜鵑才算盛開。杜鵑的對面有一間茶棧,幽雅的庭園對著瀑布,垂簷低矮,斜影錯落,閒散自適,頗有陶淵明之風,名喚賞瀑茶莊。很想進去坐坐,可惜到得太早,主人還沒開始營業。
隨著日頭昇高,當地人也開始活動,牛群逐漸上路。露露和小石在這些沿途的農莊裡拍攝到許多兒童與婦女的照片。旅客可能有許多管道,聽說這裡缺乏物資,所以會帶些小贈品來沿途布施。例如我們的隊友,除了筆者個人以外,都已經體貼地準備好髮飾、作業紙、鉛筆、橡皮擦這類伴手禮,到後來不夠送,連背包裡的零食或備糧都拿出來贈人了。幼獸去年在安娜普娜送出去一雙登山鞋(他下山一路滑,對鞋子生氣了)。對這些路旁村舍裡出生的孩子而言,在他們自從有了認知能力開始,那些一年到頭絡繹不絕從家門口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不知打哪兒來也不知上哪兒去的人,總是帶來一些莫名其妙的物質。試著想像他們所認知的世界,不是很莫名其妙嗎?有些孩子會害羞地接受,還你一個靦腆的幼童的笑;有些孩子會理所當然地接受,拿了就跑還叫屋裡的小孩趕快出來;再有些小孩會抱著路人的大腿被拖著走,嘴裡牙牙學語的,也不知是「留下來」?還是「帶我走」?
我們通稱為「犛牛」的馱獸,是西藏人馴服並圈養的一種高地野牛,如今遍佈於整個蒙古與西藏高原和喜瑪拉雅山區。英文和中文只用 yak 和「犛牛」一語帶過這種對當地人非常重要的家畜,但是當地語言(例如藏語)卻有許多的名詞,對這些牛隻做細緻的分類。例如 yak 一詞其實是「公犛牛」的音譯,而母犛牛應該是 nak。犛牛的毛很長很厚,他們極為耐寒,可以刨開一公尺深的雪而前進,並且適應高海拔的氣候。但是這種牛並不適應低海拔,可能感到太熱或氣壓太高吧,因此當地民族發明了雜交的培育方法。我們在魯卡拉到天波切之間,也就是海拔 4000m 左右以下,所看到的馱獸其實並不是 yak,而是公犛牛和平原地帶的母牛 (cow) 的雜交品種。Cow 是印度教的聖物,在加德滿都大街上隨性漫步、任意橫臥的黑牛,就是這些母牛。
Yak 和 cow 的混血牛種,英文不分公母通稱為 yakow:一個很簡單的「混寫」字。左邊彩色照片裡的應該是 yak,而黑白照片裡的則是 yakow。因為這些牛隻對高原民族的重要性,他們的語言就有更細緻的名稱。在藏語中,有一半 yak 血統的混血公牛稱為 dzo;根據羅馬拼音的慣例,dz 發音類似ㄓ,所以 dzo 的發音大約是陸上行舟的「舟」。有一半 yak 血統的混血母牛稱為 dzomo。混血公牛不再有生育能力,但是混血母牛可以生育。藏語甚至還有專門名詞,用來指稱具有 1/4 和 1/8 之 yak 血統的混血牛種。從喜瑪拉雅到蒙古,這些純種或混血的牛種被高原民族用在運輸、農耕、肉食和生乳等各種目的上。
每種語言都因為它的環境而產生特殊的名詞,用來指稱在那個自然或社會環境中最需要細緻分辨的事物或概念,這個語言學的現象每每令我心醉。那些名詞不但拓展我們的知識,提示那些我們平常根本沒注意到的細節,更表現出一個民族在生活上或文化上所關注的對象。譬如生活在北極圈內的愛斯基摩人,他們的語言有最多指稱冰和雪的名詞;任何人只要學會這些名詞,就能成為冰雪的專家。生活在沙漠周圍的阿拉伯人,他們的語言有最多指稱各種沙礫的名詞;任何人如果學會了這些名詞,就自動會成為沙漠的專家。據說希臘人有最多指稱各種不同性質的「愛」的字彙,柏拉圖的「饗宴」(Symposium)對話錄,就專門談其中的一個字:Eros。眾所皆知,希臘人「發明」了幾何學,這當然也反應在希臘文在幾何形體的豐富字彙上。中國人的語言中有哪種名詞相對地多過其他語言呢?我認為是「親屬關係」;由此可見,中國人比其他民族更重視宗族之內的人際關係。
經過一座吊橋再回到杜江東岸,日頭已經高照,我們在出摩村 (Chumoa) 外小歇。照片裡是近村落時常見的奉歇台。那些好像板凳搬砌在路旁的高台階,既不是讓人爬的台階,也不是讓人坐的板凳,而是體貼那些負重挑夫用的;好像台灣的「奉茶」那種善心,給不相識的過路人一個方便。那些台階的高度及腰,讓負重的行者正好背對著它靠上去,可以卸下額頭上頂著的重擔。出摩村有日本人資助的蔬菜和蘋果實驗農園,也就看得到日本風味的桃花櫻花。據說這個村子的茶棧裡,可以吃到新鮮美味的生菜沙拉,可惜我們路過的時刻不對,沒有吃到。
出摩之後就是夢卓 (Monjo),今天行程中最優美的村落,村子裡的客棧間間雅緻整潔。往康格魯山 (Kusum Kanguru, 6369m, 另一座「中級山」) 的岔路從右邊一條支流河谷逆溯而上。在山稜缺口處,可以望見她突出於東側稜線上的一點點冰雪山頂,到了南吉巴札就能看清楚她。隊伍沒在夢卓停留,我則請豐州留下來幫我顧背包,讓我可以向一家客棧借廁所。通常,只要上山兩天,我的飲食排泄與睡眠,這些基本的生理循環,都會逐漸調整進入一種非常穩定的24小時週期。這才第二天上午,尚未穩定,因此才會在早上十點想要如廁。後來可以逐漸調整到每日的早餐前後去蹲一趟廁所;其實最理想的如廁時刻是就寢前,但是那時候總覺得太冷,所以沒有調成那種週期。
出了夢卓就是撒加瑪塔 (Sagarmatha) 國家公園入口,有一幢樓房作為檢查哨,在這裡辦入山證及繳費。撒加瑪塔是一座山的印度名字,同一座山的藏語名字是珠穆朗瑪 (Chomolungma),兩個名字差不多都是「至高女神」或「大地之母」的意思。我們曾經將這個名字意譯為聖母峰,後來為了表示尊重原住民,又改為音譯的珠穆朗瑪峰。另一個國際間通用的名字,是英國人取的埃弗勒斯峰 (Mt. Everest)。類似莎士比亞所說的,不論叫她甚麼名字,都改不了她世界第一高峰的本質。
離開國家公園檢查哨之後,再度過溪到西岸,隨後進入下一個村莊。在路旁一個庭院裡坐下,沐浴在金黃色的陽光下,歇息點餐。等餐時間,有人趁著中午的溫熱洗了頭髮,但是嚮導極不贊同,認為是危險的行為。午餐之後,路徑把我們帶下溪谷,沿東岸河床走一小段路,在柏特河 (Bhote Koshi) 和杜江的匯流點之前,爬上東側山壁。幾個起伏之後,在一座高懸的吊橋上橫越杜江。每座吊橋都結了風馬幡,但是這座特別多,眾旗在峽谷的強風中熱烈而無聲地朗頌大明咒,細長的吊橋也跟著熱烈地晃動;這座橋確實需要更多的祈福。
吊橋的另一端架在有黃山風味的巨岩上,過了橋就沿石階陡降。下了這塊岩石,今天那 600 公尺的大上坡就正式開始了。路徑逐漸走出林蔭,上有烈日,下有粉塵,前有回程中的健行者和馱運牛群,每次交會就得靠邊閉氣,讓出路來。嚮導說,遇到牛群的時候,不要讓右邊,不要讓左邊,要讓你安全的那一邊:萬一站在山崖邊被牛屁股擠一下,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豐州說,聖母峰基地營這條健行路線,比起安娜普娜要難受很多:這裡乾燥,那裡比較濕潤;這裡地表堅硬多石,那裡土質較軟而且較多草皮;這裡灰塵飛揚,每一步都能揚起灰塵,特別是牛群經過,如果不想吃灰就要閉氣很久。那些灰塵,可能是風化的表土,但是如果仔細觀察,也就會明白,至少有一部分是乾燥裂解的牛糞。沿途牛群之多,看地上的牛糞就知道了。路上看得到新鮮的牛糞,彷彿剛從槍管裡擠出來似的,連膛線的螺紋都看得清清楚楚。也能看到被踩扁像一塊柿餅那樣的牛糞。也能看到進一步乾燥斷裂像巧克力餅乾屑的牛糞。也能看到風乾成褐色顆粒開始跟地上的塵土合為一體的牛糞。這些觀察的資訊,足夠拼湊出牛糞從新鮮地誕生,到塵歸塵土歸土的整個歷程。
這段上坡路上,豔陽赤辣,人牛雜沓,飛灰的程度更教人難受。行旅的人個個灰頭土臉。但是,我發現,奇異的是,那些雪巴女人的頭髮怎麼都看起來頗為油亮,好像不沾灰塵似的。還有她們的衣服,都是配色豔麗大膽的薄紗,大紅大綠的,也都顯得一塵不染。看來這個地區的女人,保養她們的紗衣比保養自己的皮膚更賣力些,清洗她們的頭髮比清洗她們的臉龐更勤奮些。
在這段坡道上我們突破了三千公尺,但是對我們來說都不算甚麼,所以沒留意。過三千之後,有一處石塊圍出來的矩形平台,是第一個可以眺望聖母峰的景觀台。視線前面的松樹長得頗高,聖母峰又遠在五十公里以外,相當於從新竹眺望雪山,實在頗辛苦。因為我們將要走到她的「登山口」,也就是「聖母峰基地營」,所以對這塊眺望台不太感興趣,吃點零食和水果就繼續上路了。
所謂聖母峰基地營至少有兩處,一處在西藏(聖母峰北側),一處在尼泊爾。聖母峰的世界最高身份,在十九世紀後期就已經被確定了。攀登她的夢想可能歷史久遠,但是實際行動是在 1920 年代開始的。那時候尼泊爾鎖國,西方人(主要是英國人) 從中國借道西藏,嘗試由東北稜攀登。那個年代的最著名英雄是喬治馬洛里 (George Mallory, 1886--1924),他曾三度領隊攀登聖母峰,沒有第四度嘗試的原因只是,他的第三次沒有回來。這位激進的自然主義者,可以在四千多公尺的高度裸體渡溪;美國國家地理雜誌 2003 年五月號紀念聖母峰登頂五十週年的專輯裡,有一張他的裸體照片,全身的穿戴只有頭上的帽子和背上的背包(可能還有腳下的靴子);在那個年代,一位紳士,即使是裸體還是不會忘記戴帽子:那是禮貌。
馬洛里傳世的一句話是,當被無知也沒創意的記者問了幾百次為甚麼要去登山之後,俏皮地回答「因為山在那裡」 (Because it is there)。這位古典的登山勇士顯然也有頗為高雅的教養,才能說出那麼精彩的一句話。面對那種無知又無聊的問題,這句無聊又無意義的話,真是再好不過的答案了。馬洛里一定曾經讀過卡洛爾 (Lewis Carroll) 寫的愛麗絲漫遊奇境和鏡中奇緣兩部小說,並且深得其中真味,於是玩弄了一句漂亮的英文對杖。那句話的俏皮之處是,別人問為甚麼要去登山,重點當然是問「為甚麼」。他的回答並不針對為甚麼,而針對「去」。為甚麼需要「去」,因為山在「那裡」。如果它在「這裡」,我們就不必「去」,如果它願意過來,我們等它「來」就好了,也就不必「去」。就因為山在「那裡」,不肯自己過來,只好我們「去」。在文法上,這句話回答了問題,而且是一句真理:我們總是說「去」「那裡」,「來」「這裡」,不是嗎?但是在意義上,它卻根本是個無聊的文字遊戲,沒有回答任何問題。這才是此話的高明之處,所以能夠流傳至今,變成我們回應「為甚麼要去登山」的標準答案。
1999 年,一支隊伍在事前研判的地點附近發現了馬洛里被冰封了 3/4 世紀的遺體。大部分登山裝備都還在,可惜找不到他的照相機。那一年,他是登頂前罹難?還是回程時罹難?就成了登山界一件懸案。
可能是裝備不夠進步,登山規劃尚未成熟,1920--30 年代的聖母峰探險都沒成功。後來,世界大戰中斷了這個探險事業。1950 年換成中國鎖國,西藏更是外人止步之境。巧的是,尼泊爾在那時候改變國政,重回世界舞台,開啟對外交通並小幅度地容許某些外國人(主要是英國人和瑞士人)進入山區。西方登山界稱 1950 年從尼泊爾這方面重回聖母峰的那段時期為「埃弗勒斯復興」(相對於「文藝復興」)。
兩年的復興期探出了可能的登頂路徑,英國人在 1953 年春季大軍壓境,勢在必得。所謂「基地營」的概念就是在這種幾乎是軍事行動的登山型態中建立的。那一支英國登山隊的領隊,約翰杭特 (John Hunt, 1910--1998),是位陸軍准將,他真的用戰爭規模的策略與後勤來對付聖母峰。他動員了 350 名挑夫,不知多少頭牛,運送了十噸重的後勤物資到昆布冰河旁邊的石灘,就好像要準備長期圍城作戰那樣。那個集中物資與人員的地點,就是「基地營」。他安排了至少三組,每組兩人的「攻擊小隊」,準備前仆後繼地攻頂。這些攻擊手,在運補期間,被派去攀登沿途一些六千公尺級的山,以便適應高度、氣候、地貌、裝備與團隊;其中最特別的裝備,就是氧氣瓶和供氧面罩。
登山隊員在基地營集結兵力之後,就開始向前推進,佔領陣地:也就是設立「前進基地營」。在基地營以上,杭特的隊伍一共設了八個前進營地 (Camp II--IX)。登山家或經過訓練的雪巴人(他們從挑夫升級起來擔任攀登的任務),開闢攀登路線,建立前進營地,並來回運補物資到前進營地,就這樣穩紮穩打地向上挺進。經過一個半月的纏鬥,最後只有兩個小隊能夠就攻擊位置。第一小隊 (Tom Bourdillon 和 Charles Evans) 在 5 月 26 日功敗垂成;第二小隊,也就是這次圍攻行動的最後一次機會,在 5 月 29 日登頂成功。雖然整支遠征隊最後只把兩個人推上了山頂,就一場戰役而言,兩個人的成功就是全軍的成功,而整個人類也就首度有了確認的聖母峰登頂紀錄。
杭特的成功領導,讓他在回國之後被女皇冊封為騎士,也就是有超乎常人的勇氣,能夠保護弱小的人。他後來運用這個爵位的資源,設立學校,成立組織幫助受刑人的保釋與重入社會,度過意義非凡的後半生。他攀登聖母峰的方式,在後來的二十年被奉為典範,大規模的遠征行動絡繹於途,目標對準了喜瑪拉雅山區八千公尺以上的頂級高山。
但是,到了 1970 年代,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義大利小子,梅斯納 (Reinhold Messner, 1944 年生),出來嗆聲。他很刻薄地說,這種圍攻方式的登山,對山是不公平的。他覺得就像一群小嘍囉圍攻垂垂老矣的巨人,他為山感到悲哀。這個後來被稱為「最偉大登山家」的傢伙,呼籲登山家有種的話就該單挑,跟山來個一對一的對決。這個恃才傲物的狂妄傢伙真的辦到了。他先在 1978 年與一名同伴 (Peter Habeler) 聯袂不使用氧氣瓶而登頂聖母峰,走的是與 1953 年相同的南坳路線。後來,在 1980 年夏末,他更狂妄地選擇更困難的北壁路線(取道西藏),不用氧氣瓶,甚至沒有同伴。他創下了「無氧獨攀」聖母峰的紀錄,實踐了他自己所謂「一對一公平對決」的誓言。梅斯納一個人在北壁上奮鬥了三天三夜,垂直爬升 2300 公尺,成功登頂並且在 8 月 21 日活著回來了。
離開遠眺聖母峰平台,還有三公里的緩上,就到了南吉巴札 (Namche Bazaar)。這座海拔約 3400 公尺的山城,被稱為雪巴人的「首都」,可能是尼伯爾東邊三分之一國土內最大的城鎮了。以前,它是雪巴人趕集交易的聚會點,現在已經儼然是一座高山中的度假與購物小鎮。繁忙的主街上,甚至有酒吧和網咖。其實,Bazaar (或寫 Bazar) 是「市場」的意思,因此正確的翻譯應該是「南切市場」。不過,「南吉巴札」實在享盛名已久,沒必要去搞正名運動了。
雪巴 (Sherpa) 在藏語中就是東方或東邊的人。雪巴人本來就是藏人的一支,過去五百年逐漸翻越喜馬拉雅主脊朝南散佈,如今分佈在尼伯爾東邊,印度東北部包括大吉嶺一帶,以及靠近中尼和中印邊界的西藏部分。其實這些山地民族並沒有特定的國家觀念,他們是被外人分割到中國、尼伯爾和印度的。這些人在山裡走來走去,一般來說可能政府也沒必要管他們,反正他們不做什麼顛覆活動,也繳不出多少稅。例如首批登頂聖母峰那兩個人之一的雪巴人丹增諾杰 (Tenzing Norgay, 1914--1986) 其實出生在西藏那頭,16 歲開始就跟著英國人的登山隊伍做挑夫,從西藏一直做到尼泊爾。在首登聖母峰之前就已經在登山界闖出了名氣,各國遠征隊搶著聘請他擔任嚮導。因為政治原因,他曾一度謊稱自己是在南吉巴札西邊的村落出生的。而他後來的事業基地與他最後的「家」,卻在印度的大吉嶺。
走進馬蹄狀的南吉巴札,旅館和小耳朵天碟圍繞半個谷地,馬蹄的重心位置豎立一座整潔亮麗的佛塔,四對具有佛性的鳳眼,親切但保持距離地環顧著三方的子民和一方的山水。站在佛塔附近,向北仰望,整個山城盡入眼底,屏障北方的是昆比友拉神山。面向南方,隔著柏特河谷,谷的右邊是孔德山,谷的左邊是康格魯山。這兩座山其實都是由三座或四座山峰組成的「群峰」,我就不再深入那些細節了。
南吉巴札從 1983 年開始供電,村民陸續從魯卡拉挑回來電視機、洗衣機、熱水爐和小耳朵這些設備,更別說像電燈和烤麵包機這些小電器了。二十多年來,已經有一代的年輕人在電氣化設備中長大。那些看電視長大的「城鎮」小孩,跟前面經過的那些村落中的「鄉下」小孩,有何不同呢?當我剛要踏入南吉,迎面走來兩個五歲的娃兒,我還正在想,他們看起來跟前面遇到的小孩有點不一樣,他們就已經同時舉起了木槍,對著我掃射,嘴巴裡射出連發的子彈,咑咑咑咑咑咑咑咑,射得我目瞪口呆。這些就是看電視長大的孩子啊。
今天是我的四十五歲生日。這幾年我都自備生日禮物(去年收到一群朋友合贈的衛星定位儀),今年的自我生日禮物就是這趟旅行。晚餐後,美琴幫我準備了類似生日蛋糕的圓餅,切了分食,以茶代酒,其實也過得挺樂。不料到了八點,突然熄燈,從廚房端出一塊真的布郎尼蛋糕,上面插著五根真的蠟燭。原來是蘇亞私下請廚房準備的。客棧主人為我掛上一條哈達,其實是有點像模仿劉文正的晚輩歌手喜歡搭在頸上的捲筒衛生紙,不過我還是很感動地接受了。整個屋子裡適逢其時的過客都成了座上嘉賓,大家一同在燭光中唱生日快樂歌。在 3400m 的海拔雖然不足以讓我呼吸困難,但是要一口氣吹熄五根蠟燭還是個不小的挑戰;我有點取巧地辦到了。然後小石和美琴幫忙分蛋糕,阿發幫忙照相(很遺憾豐州那時候正窩在床上對抗他的第一波高山反應,都是我害的,我請他喝了一杯啤酒),我把蛋糕分送到各桌國際賀客手上,有來自英格蘭、蘇格蘭、澳大利亞和日本的健行者共二男四女,還有尼泊爾本地的嚮導或挑夫共約十人。這麼一鬧就不可開交了,我又喝了 500cc 的啤酒吧;差點就要 high 過頭了。
值得回味一輩子的生日禮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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