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幾乎是地窖的房間果然寒冷,早晨賴著不想拉開睡袋。聽到樓上阿發早早起床,接著豐州也開始活動,可能是被阿發拉起來的。他們都要準時到喇嘛寺前的廣場集合,打算從吹法螺的儀式開始,陪著喇嘛們走進寺內,然後旁聽他們的早課。我反正沒有相機,也不想去聽不懂的經(研討會裡有夠多聽不懂的論文了),等上面人去樓空之後,就又睡著了。直到廣場上的活動把我吵醒,才起床上樓等早餐。平常我們總是預約七點用餐,今天為了配合喇嘛早課,挪到七點半。旁觀歐美隊伍,好像比較習慣早起,他們常常在我們吃早餐的時候就出發了。
大約八點半,我們各自整裝完畢到客棧門口集合,準備出發。我看還有人在摸,就先去蹲個茅坑。這間客棧有一間室內廁所,但是小氣,只在夜裡開放。另外在外面建了兩間瓦愣板圍起來的茅房,從昨天上來就看他鎖著右邊那間,只開放左邊一間。這是此行第一次用到茅坑,今天之後,它就變成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了。茅房裡...就是茅坑嘛,茅坑裡...就是那樣嘛。不過茅房的第三象限,堆得高高的乾土和樹皮樹葉。蹲過之後掃一些土木灰硝到坑裡,其實效果還不錯,在視覺上和嗅覺上都挺管用的。這使得天波切的這所茅坑,至少比三六九山莊的茅坑要宜人多了。
就在我即將起身的時候,一陣狂風巨響從天而降,聽起來像是直昇機。接下來,看那薄薄的瓦愣牆板搖晃的程度,敢情那直昇機在我的頭頂上?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得趕在那片牆被拔起來之前穿好褲子。第二個念頭是,茅房垮的時候,我該朝哪邊跳?所幸兩種情況都沒發生。當直昇機的兩位貴客:日本駐尼泊爾大使的老婆和女兒,縮著脖子壓著頭髮有點狼狽地跑出螺旋槳範圍的時候,跟我這個驚魂未定從茅房裡提著褲子衝出來的東方男人不期而遇,面面相覷,擦身而過。她們沒有跟我握手 8-(
說到日本,不知道是尼泊爾多大的金主?居然可以囂張到,在尼泊爾的飛機場裡豎立用日文寫的招牌,由日本使館具名用印。上面寫的意思是,不要向任何無理的收費妥協(可能是指索小費的遊民),遇到麻煩的話,日本國罩你。而天波切的喇嘛寺也不知道有多麼神聖靈驗?昨天傍晚那群衣著和體格都讓我十分納悶的日本老人,莫非都是像這樣飛過來的?
真的有一架直昇機降落在茅房旁邊石塊鋪成的平台上;我們昨天在上面拍團體照的那個平台。直昇機沒有熄火,客人下機之後就很帥氣地翹起尾翼,向前一蹬,俯衝下去,像自由式泳賽選手入水的姿勢,她就這樣沉進了杜江河谷。這時候,但見三名尼泊爾人倉皇走避,奪門而入,四名台灣人卻一齊衝向茅房(他們上茅房幹嘛?原來是)旁邊的空地,搶拍直昇機揚長而去的英姿。我則躲在美琴後面,重新把上衣和褲子穿好。
就在我還沒真的搞清楚狀況的時候,第二架直昇機又來了。今天是有菩薩要慶生還是怎樣?這一架的乘客稍微多一點,還是日本人。下飛機之後有喇嘛相迎,奉上哈達一人一條。這架次看來想要停久一點,它放慢了螺旋槳的轉速。過一會兒謎底揭曉,有一位白人婦女需要後送。豐州跑得老遠,在山坡上佔了一個好角度,準備捕捉直昇機躍起俯衝的連續畫面。可是沒人知道它這次要停留多久,我們已經比平常出發晚了快要一小時,嚮導就很不解風情地把豐州和小石和阿發這些攝影師們召喚回來,即刻出發。雖然他口口聲聲說尊重我們的時間安排,畢竟,他說,這是你們的假期。不過看來這天早上,他還真是有點著急了。結果豐州棄守了他的絕佳角度,為此憤恨難平。
如果說離開南吉巴札算是離開了文明,那麼離開天波切才算真正離開了人群。統計數據說每年超過三萬人進入這個撒迦瑪塔國家公園,假設他們集中在雨季和冬季以外的六個月(三月半到六月半和九月半到十二月半),則平均每個月五千人,每天約 166 人。證諸於前幾天在路上遇到的人,大約支持這個推論的數據。但是,可能很多人的折返點就是天波切,從今天開始,健行的道路就顯得清靜許多。
山徑陡降映佳河谷 (Imja Khola)。走在山陰面,上半段結冰未化,滑得幾乎想穿上冰爪;下半段融雪和著稀泥,還是得提著丹田的氣謹慎應付。降到溪谷,用一座鐵橋過溪;這座橋的結構很像八通關古道乙女瀑布前的鐵橋,但是長了四倍。映佳溪是杜江東北方的一條支流,她的上游是發源自洛子峰和阿瑪達布朗的冰河。今明兩天我們就得逆映佳溪而上,看著她慢慢變成冰河。我在橋上錄了一段影片(旁白說「牛奶河」是錯的)。
過橋後沿河西岸緩上,對岸陡峭的山壁上,時常出現飛泉瀑布。這一路上有很多刻了或畫了六字大明咒 (Om Mani Padme Hum) 的祈禱石,大大小小。爬上一段台階之後,穿越一道像南吉巴札村口的牌坊,就進入了龐波切 (Pangboche)。這座村莊沿西側山坡往上開闢梯田,村落也就順著梯田向上擴展,主要的聚落便分成上下兩莊。上莊有一座喇嘛寺,我們將在第十一天往婆ㄘㄟˋ (Phortse) 的途中經過她。
龐波切是個不小的村莊,沿健行路線有許多茶棧。我們抵達時大多還沒營業,也好,這樣走進院子裡坐人家的椅子才不會不好意思。路徑偏右下了一個短坡之後入莊,第一間客棧院子裡的景觀不錯,但是被人佔了。我們在第二間坐下來曬太陽,其實發現後面有展望更好的院落。
繼續往前走,跨越一條小支流時,看見溪邊有一棟比土地公廟稍大些的房子,裡面有一支水法輪(也就是用水力轉動的法輪)。其實水法輪從第二天開始就看到了,特別是登天波切的那個坡道起點,一連好幾間。不過可能水量不足,都沒在轉動。這是第一支有在轉的水法輪。法輪,英文稱 Prayer Wheel,藏語稱 Mani。圓柱體的法輪內部紮了一卷經文,這個法器的邏輯,跟風馬旗類似,就是說當它轉動就好像替你誦了佛經,因此就有修行或祈福的效果。西藏人不知道打哪時候起發明了這種利用水力的聰明辦法,但是在經濟上樸素的西藏人,似乎從來沒想過同樣的道理,可以用水力來磨麥子或者發電。
出了村子之後遇到岔路,從上龐波切下來的路徑在左邊會合。我們繼續沿映佳河谷往東北方走。此時河谷還算寬闊,但是河床與山腰路已經有超過一百公尺的落差。垂首可見一條從龐波切下溪、過溪、再蜿蜒爬上對岸的山徑。據說那是登阿瑪達布朗的路線之一。我知道在這附近將突破四千公尺,於是非常留意腕錶上的高度計。離開岔路口不久,我們就突破了玉山的海拔。我很緊張地走兩三步就看看錶,看到煩了忽然發現超過了,趕緊往回走,遇上 Lulu 的時候把她往回拉了兩三步,然後宣布:四千公尺。阿發走上來,豐州拿出相機,為這歷史性的一刻留下記錄:我們突破四千公尺了。其實這不是每個人的第一次;例如豐州去年在安娜普娜路線上,Lulu 在西藏,我在美國落磯山脈的伊凡山 (Mt. Evans),都曾超過四千公尺,但是不多。
接下來河階變寬,草木逐漸稀疏,薄薄的一層表土,因為乾冷而鬆落,被每一步揚起飛灰。這種海拔的植披自然應該是苔原,我在落磯山脈見識了美國人多麼慎重其事地保護他們的苔原,就連小男孩上去踩一會兒都要大呼小叫的。這裡的苔原可就沒那麼好命,因為尼伯爾人的生存壓力可比美國人沈重多了。一片苔原被牛群、居民和登山旅行的過客踐踏,只好讓出路來不能生長;美國的國家公園告示牌說,你踩一腳所造成的傷害,苔原要30年才能恢復(他們總是說得比較誇張)。這段路的河階地,寬廣得讓我覺得好像走在荒漠之中,到處都是路跡。高地本來就不利於植披,高山民族(外加像我們這樣的訪客)增加了土地的負擔,本來能夠滋養土地的牛糞,又幾乎全數被撿走曬乾,變成爐灶裡燒來取暖的燃料,這使得土壤更為貧瘠,表土流失的情況變得越來越嚴重;每到雨季,高海拔的土石流和低海拔的氾濫頻率,就越來越高。似乎我們這些旅行的消費者,也該負點責任,但是除了多付一點錢以外,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看來我們都應該付出更多的金錢和體力,不要消耗高山上珍貴的植披,也把牛糞留在原地,全部使用自己背上來的瓦斯罐或去漬油作為燃料;當然垃圾也都背下山去。
荒漠中幾棟客棧,都有一圈石砌的圍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她本身既是村又是店),好像堡壘又好像綠洲(她們喜歡用綠色的屋頂)。稍微過午,我們來到一家名叫「阿瑪達布朗日出」(Ama Dablam Sunrise) 的小綠洲。把背包倚放在短牆上,走進屋頂是綠色壓克力而四周全是玻璃窗的溫室。屋頂透進了陽光而(關著的)玻璃窗擋住了風寒,這時候能當一粒溫室裡的草莓真好。阿發後來問,這裡怎麼可能看得到阿瑪達布朗的日出?Ramesh 笑他太認真了,說那不過是個「名字」,沒任何意義的。就好像「王子麵」既不是給王子吃的,也不是用王子的肉做的。(後面這個例子是單師凡舉的。)
今天中午我點了傳說中的尼伯爾「標準食物」:Dhal-Bhaat-Tarakari,依序是扁豆湯,白飯,咖哩燉菜。很難解釋扁豆是什麼?就是一種黑黑小小煮爛了像比較黑的黃豆那樣的豆子,煮成的湯盛在碗裡看起來好像用排骨熬成的灰白色濃稠高湯,但是其實就只是稀稀的...扁豆湯。白飯是泰國那種長粒米蒸出來的飯,鬆鬆的,老死不相往來。咖哩燉菜就是剁碎的蔬菜,可能包括花椰菜、胡蘿蔔、大黃瓜、馬鈴薯、玉蜀黍、高麗菜、萵苣之類的,跟咖哩煮成糊糊的一鍋。
上菜的時候,分成一大盤的白飯,一碗扁豆湯和一碗咖哩菜。三種東西都可以吃不夠再加。尼伯爾人的吃法是,把那兩碗料適量澆在飯上,伴在一起吃(幹嘛不做成燴飯算了?)。除非覺得累了或懶了,他們喜歡用手抓著吃。用手去攪和淋在白飯上的扁豆湯和咖哩菜,舀在右手三指之上,用拇指背推入口中。
我沒注意過他們飯前洗不洗手,但是飯後倒是都會洗。店家會隨餐奉上一只橫截面是長方形、一側有把手另一側有尖口的水壺,沒有蓋子,像是大杯的生啤酒杯子(美國人說的 pitcher)。一桌人共用一壺水,飯後大家在裡面洗洗手,然後喝掉;雖然不是每個人每次都喝,但是很多人會喝,或許順便漱口吧。彷彿喝那壺水也是傳統,我注意到這一幫嚮導和挑夫,就連小老闆蘇亞,喝那壺水都是一個姿勢:右手持壺,舉高,左手插腰,兩腿跨弓步,上身後仰,壺口凌空在嘴巴上方一掌幅處,凌空倒水入口。
沒多久,就連觀察力最不敏銳的人也能發現,我們這幫嚮導和挑夫天天這樣吃。真的是「天天喔」。因為他們窮嗎?當我們熱情地想要請客,讓他們換換口味,看來他們也不太領情(啤酒例外,一罐台幣兩百元的啤酒,他們喝得真爽)。有一天 Ramesh 說他是真的愛吃那種食物。他說自己從小長到現在,大約 90% 的時候都吃這套食物:Dhal-Bhaat-Tarakari(誰說它們都一樣?明明咖哩菜的味道和內容青菜常常不一樣)。而且他敢打賭,尼伯爾人幾乎都像他這樣吃。有一次他到印度出差,剛開始每餐走半小時到一個市場去吃他習慣的尼伯爾食物,幾天之後懶了,就在附近吃印度食物。吃兩天就受不了,此後一個禮拜,他餐餐走半小時專程去吃那一套 Dhal-Bhaat-Tarakari。
你想到什麼?小時候讀過課文:『習慣入人之深...』。科幻恐怖電影《變蠅人》(The Fly,要看第一集喔 (1986),續集通常不好看)裡面的科學家 (Jeff Goldblum,他也在《侏羅紀公園》裡面飾演數學家)衣櫥裡有四套衣服,完全一樣:完全一樣的四套衣服。女朋友發現了,驚問緣由,他說『這樣我就不必每天浪費時間去想我要穿什麼』。我國教育體制,要求中學生穿制服,想必也是同樣地用心良苦。我相信尼伯爾人天天吃一樣,倒不是為了避免浪費時間。但是,從他們身上,我相信只要從小養成習慣,人類是可以天天(或者大多數天吧)吃一樣食物的。從我們的文化來看,這無聊至極,但是客觀地想想,這又有什麼不好?不必燒砍那麼多的森林來養牛養豬,不必在館子裡面對菜單,像面對英文考卷一樣,苦思不得其解。那麼,如今從事農耕畜牧的那些人都要幹什麼去呢?我也不知道,做登山嚮導吧。
午餐後小憩,郭董需要午睡。他從這天起已經開始有高山反應了,只是我們都沒注意到。之後還是在寬闊的河階上遊遊蕩盪,助理嚮導 Amar 在一處岔路小心翼翼地照顧我們右轉過溪,開始爬坡。岔路口也是映佳溪和羅波切溪 (Lobuche Khola) 的匯流點。第十一天,我們將沿著羅波切溪走回這個路口。
往丁波切 (Dingboche) 的上坡,比天波切的短。也許我陷入了思緒,覺得沒走多久就到了,甚至沒看到到隊友都坐在路旁休息,被他們叫住了停下來。初次突破 4200 公尺,我走得特別慢,小心翼翼地施展休息步,不敢造次。丁波切海拔超過 4400 公尺,座落在一片寬廣的河階台地上,形勢像南山村,左右方位相反,大了四倍。村內一條「主街」,農莊和客棧羅列兩側;主街上有兩個泉水出口,村民都派小孩(包括小女孩)提著兩支水桶去取水。我們落腳的客棧靠近一處泉水,沒過多久,都聚在那裡洗衣服了。我發現洗衣服是比倒垃圾更敦親睦鄰的社區活動,大家不妨試試看。
我們在洗滌衣褲的時候,拉梅斯也來了。他誇耀自己的褲子,從來不會髒。我說他作弊,一定是背包裡放了一條完全一樣的褲子,剛才偷換上的。他大驚,說他這招用了幾年,第一次被人拆穿。其實,我是開玩笑的。我並沒有那種觀察力,至少沒有走在路上觀察另一個男人褲子的興趣。因為想到電影《變蠅人》有這種穿同樣衣服的情節,那時突然想起,就當是鬥嘴那樣隨便說了,沒想到誤打正著。
走回客棧,前庭廣場上斜拉了一條晾衣繩,大家就自己塞空隙把衣服掛上去。美琴和 Lulu 這時候難免斯文一下,把小件的衣物帶回房間去掛著。我這時抬頭看見剛剛越過屋後積雪稜線的月亮,對照一下時間,赫然發現這天是陰曆 11 或 12 日。換句話說,三或四天之後就有滿月。而那就差不多是我們將要登上此行最高點:黑岩峰的時候。跟隊友報告了這個發現,開始期盼在五千公尺欣賞滿月升起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