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離開加德滿都算是離開了塵囂,那麼離開南吉巴札才算真正離開了文明。其實聚落的大小並不是文明或不文明的關鍵,造成根本不同的是:有電或沒有電。雖然此行每間落腳的客棧都有電,但只有南吉巴札山谷擁有水力供應的穩定電壓與電流,其他地方都靠屋頂的光電板,蒐集白天的紫外線儲存在電池裡,僅夠提供基本的照明而已。在黑夜裡掌起一盞電燈,並不特別讓人感覺是「文明」的干擾。
當然,太陽能電板應該也夠支援一台收音機。可是幸運地,離開南吉巴札之後我再也沒有受到收音機的干擾。也許無線電訊號沒有穿透到那麼遠的地方,也許內山的居民沒有養成隨時開著收音機習慣,總之,我再度確認自己是多麼地討厭那些發自電視機和收音機的聲音。可笑的是,我自己也在收音機電台裡講話,或許在某處我的聲音也曾經被人嫌惡吧;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因為從來沒有聽過自己的節目。
我們從馬蹄狀村落的西南角出發,繞過馬蹄頂部,從東北角離開南吉巴札。右邊會看到軍營和營區內一架壞掉的直昇機。從馬蹄的低處爬出來之後,山徑就幾乎在等高線上腰繞了。不多時來到建在肩稜上的一座佛塔 (stupa),自從抵達加德滿都以來,所見的佛塔形式都相同,只有規模的大小和樸華的程度不同而已。
離開佛塔大約就算正式離開了南吉巴札。山徑緊貼著杜江西岸山壁,溪谷窄而深,陽光恐怕要到正午才能照射溪底。沿著狹長而筆直的溪谷,可以看到前天我們起登南吉巴札之前跨越的吊橋。對岸懸掛著雪塊和冰河的山壁,是譚瑟庫 (Thamserku, 6608m) 的西側山腹。這是守護在南吉巴札東方的主要山峰,從我們的客房窗口就能看望,如今走近了她,更是氣勢磅礡。山徑緩升到 3500 公尺左右,氣溫宜人,豔陽被夾路的杜鵑「樹」和其他灌木及長青針葉木遮住,於是塵土也沒有飛揚得那麼厲害。
在今天的這段路上,我走入了「定」。這個健行的人,融入了兩側的山巒、谷中的溪水、夾路的樹木,乃至於腳底的灰塵和流動在樹與人之間的風息。前三天,我在路途中充滿了思緒,甚至於可以說是愁緒;思索著那些戲劇性的遭遇在我生命中究竟有什麼意義,懷念著種種難以理解或者難以釐清的感情,勉強著我明明知道欠了別人卻說不出口的道歉,懸掛著一顆在感恩和怨懟之間擺盪難以決定的心,考慮著我的工作,盤算著我要寫的書,掛念著孩子和母親,背誦著未來的行程,辨認著周遭那些的陌生山岳,默記著整張地圖上的水文山脈和聚落。簡單地說,我的心並沒有跟身體在一起。
在台灣登山,也能走入這種「定」。但是有時候因為天數不夠長,來不及進入就下山了;有時候因為需要擔心的事情比較多,一路上需要盤算隊伍的速度啦、晚餐的安排啦、隊員的狀況啦,這類問題,所以定不下來。在尼泊爾健行,天數夠長,需要自己打理的事情極少,只要專心走路即可,所以非常適合用來感受那種身心安頓的極致快樂。可是,就好像「勇敢」和「愚蠢」只有一線之隔,「定」和「呆」也是只有一線之隔。據說剛學會打坐入定的人會看到異象而嚇到自己,剛學會走入定的行者也會步入歧途而迷路,或者踩空腳步而摔傷自己。我並不瞭解所謂的靜坐禪修,但是我知道在山路上走得入定的時候,要學會分出半個靈魂來照顧當下的自己,以免步入歧途或者踩空腳步;我每次迷路或摔倒,都發生在這種還不成熟的初定情況下。似乎是,經過了今天的「出竅」階段,從明天起我就回到了「當下」,於是山還是山水還是水,靈臺恢復了清明,沿途的種種都自然紀錄在腦袋裡,體驗了正向心理學所謂的高峰經驗。
正向心理學的一位重要學者,米哈里‧契克森米海 (Mihaly Csikszentmihalyi),稱這種在極度專注的活動中所感受寧靜而狂喜的經驗為 Flow,有一個很好的中文翻譯:「福樂」。在他的名著 Flow: The Psychology of Optimal Experience 當中,對於進入福樂狀態的健行者有一段技術面的描述,寫得非常優美而精確,登山搭檔曾安國教授介紹給我:
For a skilled hiker each step presents a different challenge to be resolved with a choice of the most efficient foothold that will give the best leverage, simultaneously taking into account the momentum and the center of gravity of the body and the various surfaces—dirt, rocks, roots, grass, branches—on which the foot can land. On a difficult trail an experienced hiker walks with economy of motion and lightness, and the constant adjustment of her steps to the terrain reveals a highly sophisticated process of selecting the best solution to a changing series of complex equations involving mass, velocity, and friction. Of course these calculations are usually automatic, and give the impression of being entirely intuitive, almost instinctive; but if the walker does not process the right information about the terrain, and fails to make the appropriate adjustments in her gait, she will stumble or will soon grow tired. So while this kind of walking might be entirely unselfconscious, it is in fact a highly intense activity that requires concentrated attention. (pp.97--98)試翻譯如下
熟練的健行者必須同時將諸如土石、岩塊、樹根、草皮和枝幹之類可能落腳的曲面和自己的動量與重心做綜合的判斷,找到最有效而且最省力的選擇,以應付每一步所面臨的不同挑戰。她以一種輕健而節約的方式走在坎坷的路徑上,從連續變化的地表資訊以高度精密的程序,在牽涉了質量、速度和摩擦力的複雜方程中求得最佳解,以便持續地調整每一個腳步。這些計算當然是已經自動化了的能力,看起來好像是出於直覺,甚至是本能;萬一那行者沒有及時根據地表的資訊而調整她的步伐,就將走得狼狽而很快就感到疲憊。所以這種看似完全無意識的步行活動,其實是一種需要高度專注的極致活動。這種因為極度專注而產生的寧靜狂喜,並不必須是神秘的宗教經驗。演奏一首即興的樂曲,落下毛筆重重地擰轉再挑起來,坐在修理皮鞋師傅前面看著他一針一線地縫合鞋底,乃至於閱讀一篇數學證明,都能讓人經驗所謂「剎那即永恆」的寧靜與安定,而旁人似乎也能有所感應。根據婉珣的描述,有一次她走過我的門外,看見我站在辦公室的中央,似乎思考著什麼,她感到那個房間裡的「時間似乎已經凝固」了。有些人以靜坐或瑜珈尋求這種經驗,而另一些人,像我們這些登山健行的人,在簡單甚至單調的健行中實踐。除了中文的「道」以外,許多民族的語文都有將道路類比於心性修練的說法,這或許不是語言學的巧合,而是一個真正存在的關聯;這或許也不是一個修辭學的隱喻,而是一個真正可行的方法。
達布朗 (Dablam) 是雪巴婦女掛的一種項鍊,懸掛著一只方盒狀有宗教意義的裝飾品。阿瑪 (Ama) 是媽媽的意思,所以阿瑪達布朗這座山就是「掛著項鍊的媽媽」的意思。看著她那如俯視般的慈祥山形,以及頸部高懸著的冰河圈谷,真是個傳神的名字。她的海拔並不特別高 (6856m),但是山形特出,在此昆布地區的東南半壁,無出其右者。
但是,慈祥只是我們的想像。山,就像天一樣,天無私覆,山無私載。她有她自己的週期和吐納,她該做什麼的時候就直接去做,並不會考慮別人。1977 年的雨季,阿瑪達布朗的一場雪崩,在杜江河谷造成一場高達十公尺的「河嘯」,洪峰甚至沖到了帕丁;2006 年山頂附近一座冰塔在夜裡突然垮下來,一次壓死了帳篷裡的六名登山者。阿瑪達布朗不屬於尼國政府界定的「中級山」,攀登這座山需像遠征隊一樣地提出申請。
當山路再度從這段陡直的山壁轉出來,塔波切、努子峰、洛子峰和阿瑪達布朗所連成的那一片冰清雪潔的屏風再度出現,聖母峰還是從這道屏風背後探出一點黑色頭頂出來,跟昨天在埃峰景觀旅館所見略同,但是視角更高一點,距離再近一點。右側那譚瑟庫峰峰相連到康德加 (Kangtega, 6685m) 的冰峰,如刀刃般插入雲霄,一層層的冰塊如魚鱗般疊覆在冰河圈谷之下,直到低海拔的溫度讓它忍受不住,只好轉化成水滴,滋潤了雪線以下的樹木,最後融入了杜江。
山徑穿越帖興之後,繼續下降到朋吉匯入杜江的位置,靠一條吊橋過到對岸,進入海拔 3250 公尺的朋吉天加 (Phunki Tenga),在那裡午餐。等餐的時候,我討了一小鍋水,用自己的裝備煮了蛋花湯當作前菜。每天,我也都用濾水器為大家準備行動水。雖然沿途不缺水源,但是書上提醒我們,在抵達冰河地段以前,因為人畜的活動還很頻繁,溪水都不能安全地生飲。因為水質基本上很清澈,只是過濾細菌或病毒而已(MSR 聲稱這支濾心有 N95 水準),所以雖然抵達加德滿都之後就天天使用濾水器,卻只需要拆開來清洗一次而已,濾心的磨損很小。在旅途中,我只喝煮開的水或過濾的水。
午餐後小睡片刻,就要登上這條高大的康德加支稜,目標是海拔 3860 公尺的天波切。離開朋吉天加時,遇見一系列的小廟,裡面各是一支水法輪。但是我經過的時候,水量不足,沒有轉動。這段路又是一條直上 600 公尺的挑戰,所幸林蔭濃密,涼風徐徐,舉目所及又是清涼的冰斗和冰河,所以不覺得辛苦。天波切就在康德加山腳下,但是靠得太近了,並不能欣賞這座山,明天走遠了才能再回頭看她。
下午四點前,就不知不覺地到了天波切。我們在登上稜頂遇見的第一間客棧落腳。其實這並不是當地較好的客棧,拉梅斯也承認並且道歉,他雖然派遣了腳程最快的挑夫,比比,先趕到這裡來搶旅館,卻還是沒搶到。比比在午前就到了,閒得無聊,午餐後主動走下朋吉天加接我們,在半途相遇,他幫其他挑夫分擔了一些重量。還不能嫌這間客棧呢,我們能搶到房間就不錯了。我們這團七個人,通常嚮導都給我們四間雙人房,而隊友們都好心地讓我獨自一間。這天,我們甚至要不到四間連號的房間:兩間在二樓,禮讓給年長的小石和郭主任,以及女士們露露和美琴;一間在大廳背後,給了阿發和豐州;我因為獨佔一間就不好意思再挑,所以住進底層幾乎像個地窖的房間,在阿發的正下方。
我站在大殿門口的石階上等待入內參觀的露露,仰望著在天井中央高大木杵上飄盪的祈禱旗,想起慧能的故事。他說,不是旗在飄,是我的心在飄。如今已經不可能去追問慧能究竟想說什麼。事實上,他本來想說什麼,已經不是一個有意義的問題。有意義的問題是,這句話啟發了我什麼?在石階上踱步,跟大殿出來的兩位德奧女人隨意閒聊幾句,目送她們在飄盪的風馬旗下穿越天井,走出修道院。我想,這是個相對參考坐標的問題。以我為坐標,則旗在飄動。如果以旗為坐標,則我在飄動。如果我固守自己的坐標,則失去了換個觀點看世界的可能,因此也就錯失了看清事物真相的可能。如果我能放開這個固有的坐標,則有可能換來一顆自在的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站在旗的觀點,他可能會說,ㄚ丹啊,你為什麼要在風中那麼無助的飄盪呢?你這庸碌的一生究竟在忙什麼呢?你自以為重要的計畫,你不肯妥協的愛情,究竟是你自身的願望,或只是在風中不明白原因的飄盪而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