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走遠,在客棧門前的石階上暖暖身子,就坐在屋簷下練習隨身攜帶的愛爾蘭小笛。它的每個氣孔可以發出差八度的兩個音,完全靠吐氣的分寸來拿捏。對我來說,這可是極度困難的一種技藝。雖然也帶了樂譜,不過我向來喜歡從基礎學起,所以持續地練習吐氣發音。後來冷了,回到餐廳繼續練。但是,早餐的時候,領隊攝影回來,跟我說那笛子很響,我在屋裡練習的聲音,他在山上都聽得到(或者是我的內功深厚啊)。然後他很委婉地勸我饒了大家吧。於是我的自修課程就這樣中斷了,本來希望練了一星期之後,可以在 5600m 的最高點(黑岩峰)上吹奏一曲,錄影下來以便回國交作業。以後躲在家裡練吧,我也知道初級的樂器練習,對身旁那些無辜的人是很殘忍的。
上路之後,街邊一家柑仔店剛剛開門,有賣蘋果。美琴等人在此最後一次補充了水果,交給挑夫背著,每天拿一顆出來放在自己的行囊裡,當作點心或行動糧。路徑貼著山壁降到溪谷之後,順著吊橋過河,對岸還有一批新建的客棧,看起來都很舒適。對岸還是帕丁,跟老鎮之間似有區隔,那是因為 1989 年雨季的一場大洪水,沖毀了較低的房舍和梯田,後來陸續重建,造成了如今新舊兩區的情況。
如那不悔的杜娘
卻不知
她滔滔訴說著的
是那如煙的過往
還是對愛情的盼望?
杜江的拉丁拼音是 Dudh Koshi 或 Dudh Khosi,直譯為『牛奶河』。這是源自砂岩冰河的溪流常態,夾帶了太多的石灰使得水質不甚透明而帶著碧綠。當地人所謂的牛奶 (dudh),是指犛牛奶。犛牛在英文通稱為 yak,那是藏語公犛牛的音譯。其實藏人對犛牛有非常細緻分類的名稱,例如產乳的母犛牛稱為 bri。這麼美的一條水,直譯的名字實在不高明,我在她身旁走著,暗中與她互通款曲,就叫她杜江了。
昆布地區有許多名叫某某 Koshi 的溪流,那是因為它們全都是同一條河流的上游,而那條大河名叫 Koshi。她是尼泊爾三大水系之一,函蓋整個東部。她有七條主要的支流,都以某某 Koshi 為名,因此 Koshi 河又稱為 Seven Koshi;幾乎可以翻譯成「七喜」河了,哈哈。尼泊爾的三大水系,其實也就幾乎是尼泊爾境內的所有河水,最終都在印度平原注入了恆河;它們全都是恆河的上游。
我們通稱為「犛牛」的馱獸,是西藏人馴服並圈養的一種高地野牛,如今遍佈於整個蒙古與西藏高原和喜瑪拉雅山區。英文和中文只用 yak 和「犛牛」一語帶過這種對當地人非常重要的家畜,但是當地語言(例如藏語)卻有許多的名詞,對這些牛隻做細緻的分類。例如 yak 一詞其實是「公犛牛」的音譯,而母犛牛應該是 nak。犛牛的毛很長很厚,他們極為耐寒,可以刨開一公尺深的雪而前進,並且適應高海拔的氣候。但是這種牛並不適應低海拔,可能感到太熱或氣壓太高吧,因此當地民族發明了雜交的培育方法。我們在魯卡拉到天波切之間,也就是海拔 4000m 左右以下,所看到的馱獸其實並不是 yak,而是公犛牛和平原地帶的母牛 (cow) 的雜交品種。Cow 是印度教的聖物,在加德滿都大街上隨性漫步、任意橫臥的黑牛,就是這些母牛。
每種語言都因為它的環境而產生特殊的名詞,用來指稱在那個自然或社會環境中最需要細緻分辨的事物或概念,這個語言學的現象每每令我心醉。那些名詞不但拓展我們的知識,提示那些我們平常根本沒注意到的細節,更表現出一個民族在生活上或文化上所關注的對象。譬如生活在北極圈內的愛斯基摩人,他們的語言有最多指稱冰和雪的名詞;任何人只要學會這些名詞,就能成為冰雪的專家。生活在沙漠周圍的阿拉伯人,他們的語言有最多指稱各種沙礫的名詞;任何人如果學會了這些名詞,就自動會成為沙漠的專家。據說希臘人有最多指稱各種不同性質的「愛」的字彙,柏拉圖的「饗宴」(Symposium)對話錄,就專門談其中的一個字:Eros。眾所皆知,希臘人「發明」了幾何學,這當然也反應在希臘文在幾何形體的豐富字彙上。中國人的語言中有哪種名詞相對地多過其他語言呢?我認為是「親屬關係」;由此可見,中國人比其他民族更重視宗族之內的人際關係。
出摩之後就是夢卓 (Monjo),今天行程中最優美的村落,村子裡的客棧間間雅緻整潔。往康格魯山 (Kusum Kanguru, 6369m, 另一座「中級山」) 的岔路從右邊一條支流河谷逆溯而上。在山稜缺口處,可以望見她突出於東側稜線上的一點點冰雪山頂,到了南吉巴札就能看清楚她。隊伍沒在夢卓停留,我則請豐州留下來幫我顧背包,讓我可以向一家客棧借廁所。通常,只要上山兩天,我的飲食排泄與睡眠,這些基本的生理循環,都會逐漸調整進入一種非常穩定的24小時週期。這才第二天上午,尚未穩定,因此才會在早上十點想要如廁。後來可以逐漸調整到每日的早餐前後去蹲一趟廁所;其實最理想的如廁時刻是就寢前,但是那時候總覺得太冷,所以沒有調成那種週期。
離開國家公園檢查哨之後,再度過溪到西岸,隨後進入下一個村莊。在路旁一個庭院裡坐下,沐浴在金黃色的陽光下,歇息點餐。等餐時間,有人趁著中午的溫熱洗了頭髮,但是嚮導極不贊同,認為是危險的行為。午餐之後,路徑把我們帶下溪谷,沿東岸河床走一小段路,在柏特河 (Bhote Koshi) 和杜江的匯流點之前,爬上東側山壁。幾個起伏之後,在一座高懸的吊橋上橫越杜江。每座吊橋都結了風馬幡,但是這座特別多,眾旗在峽谷的強風中熱烈而無聲地朗頌大明咒,細長的吊橋也跟著熱烈地晃動;這座橋確實需要更多的祈福。
吊橋的另一端架在有黃山風味的巨岩上,過了橋就沿石階陡降。下了這塊岩石,今天那 600 公尺的大上坡就正式開始了。路徑逐漸走出林蔭,上有烈日,下有粉塵,前有回程中的健行者和馱運牛群,每次交會就得靠邊閉氣,讓出路來。嚮導說,遇到牛群的時候,不要讓右邊,不要讓左邊,要讓你安全的那一邊:萬一站在山崖邊被牛屁股擠一下,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豐州說,聖母峰基地營這條健行路線,比起安娜普娜要難受很多:這裡乾燥,那裡比較濕潤;這裡地表堅硬多石,那裡土質較軟而且較多草皮;這裡灰塵飛揚,每一步都能揚起灰塵,特別是牛群經過,如果不想吃灰就要閉氣很久。那些灰塵,可能是風化的表土,但是如果仔細觀察,也就會明白,至少有一部分是乾燥裂解的牛糞。沿途牛群之多,看地上的牛糞就知道了。路上看得到新鮮的牛糞,彷彿剛從槍管裡擠出來似的,連膛線的螺紋都看得清清楚楚。也能看到被踩扁像一塊柿餅那樣的牛糞。也能看到進一步乾燥斷裂像巧克力餅乾屑的牛糞。也能看到風乾成褐色顆粒開始跟地上的塵土合為一體的牛糞。這些觀察的資訊,足夠拼湊出牛糞從新鮮地誕生,到塵歸塵土歸土的整個歷程。
這段上坡路上,豔陽赤辣,人牛雜沓,飛灰的程度更教人難受。行旅的人個個灰頭土臉。但是,我發現,奇異的是,那些雪巴女人的頭髮怎麼都看起來頗為油亮,好像不沾灰塵似的。還有她們的衣服,都是配色豔麗大膽的薄紗,大紅大綠的,也都顯得一塵不染。看來這個地區的女人,保養她們的紗衣比保養自己的皮膚更賣力些,清洗她們的頭髮比清洗她們的臉龐更勤奮些。
在這段坡道上我們突破了三千公尺,但是對我們來說都不算甚麼,所以沒留意。過三千之後,有一處石塊圍出來的矩形平台,是第一個可以眺望聖母峰的景觀台。視線前面的松樹長得頗高,聖母峰又遠在五十公里以外,相當於從新竹眺望雪山,實在頗辛苦。因為我們將要走到她的「登山口」,也就是「聖母峰基地營」,所以對這塊眺望台不太感興趣,吃點零食和水果就繼續上路了。
馬洛里傳世的一句話是,當被無知也沒創意的記者問了幾百次為甚麼要去登山之後,俏皮地回答「因為山在那裡」 (Because it is there)。這位古典的登山勇士顯然也有頗為高雅的教養,才能說出那麼精彩的一句話。面對那種無知又無聊的問題,這句無聊又無意義的話,真是再好不過的答案了。馬洛里一定曾經讀過卡洛爾 (Lewis Carroll) 寫的愛麗絲漫遊奇境和鏡中奇緣兩部小說,並且深得其中真味,於是玩弄了一句漂亮的英文對杖。那句話的俏皮之處是,別人問為甚麼要去登山,重點當然是問「為甚麼」。他的回答並不針對為甚麼,而針對「去」。為甚麼需要「去」,因為山在「那裡」。如果它在「這裡」,我們就不必「去」,如果它願意過來,我們等它「來」就好了,也就不必「去」。就因為山在「那裡」,不肯自己過來,只好我們「去」。在文法上,這句話回答了問題,而且是一句真理:我們總是說「去」「那裡」,「來」「這裡」,不是嗎?但是在意義上,它卻根本是個無聊的文字遊戲,沒有回答任何問題。這才是此話的高明之處,所以能夠流傳至今,變成我們回應「為甚麼要去登山」的標準答案。
1999 年,一支隊伍在事前研判的地點附近發現了馬洛里被冰封了 3/4 世紀的遺體。大部分登山裝備都還在,可惜找不到他的照相機。那一年,他是登頂前罹難?還是回程時罹難?就成了登山界一件懸案。
可能是裝備不夠進步,登山規劃尚未成熟,1920--30 年代的聖母峰探險都沒成功。後來,世界大戰中斷了這個探險事業。1950 年換成中國鎖國,西藏更是外人止步之境。巧的是,尼泊爾在那時候改變國政,重回世界舞台,開啟對外交通並小幅度地容許某些外國人(主要是英國人和瑞士人)進入山區。西方登山界稱 1950 年從尼泊爾這方面重回聖母峰的那段時期為「埃弗勒斯復興」(相對於「文藝復興」)。
兩年的復興期探出了可能的登頂路徑,英國人在 1953 年春季大軍壓境,勢在必得。所謂「基地營」的概念就是在這種幾乎是軍事行動的登山型態中建立的。那一支英國登山隊的領隊,約翰杭特 (John Hunt, 1910--1998),是位陸軍准將,他真的用戰爭規模的策略與後勤來對付聖母峰。他動員了 350 名挑夫,不知多少頭牛,運送了十噸重的後勤物資到昆布冰河旁邊的石灘,就好像要準備長期圍城作戰那樣。那個集中物資與人員的地點,就是「基地營」。他安排了至少三組,每組兩人的「攻擊小隊」,準備前仆後繼地攻頂。這些攻擊手,在運補期間,被派去攀登沿途一些六千公尺級的山,以便適應高度、氣候、地貌、裝備與團隊;其中最特別的裝備,就是氧氣瓶和供氧面罩。
但是,到了 1970 年代,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義大利小子,梅斯納 (Reinhold Messner, 1944 年生),出來嗆聲。他很刻薄地說,這種圍攻方式的登山,對山是不公平的。他覺得就像一群小嘍囉圍攻垂垂老矣的巨人,他為山感到悲哀。這個後來被稱為「最偉大登山家」的傢伙,呼籲登山家有種的話就該單挑,跟山來個一對一的對決。這個恃才傲物的狂妄傢伙真的辦到了。他先在 1978 年與一名同伴 (Peter Habeler) 聯袂不使用氧氣瓶而登頂聖母峰,走的是與 1953 年相同的南坳路線。後來,在 1980 年夏末,他更狂妄地選擇更困難的北壁路線(取道西藏),不用氧氣瓶,甚至沒有同伴。他創下了「無氧獨攀」聖母峰的紀錄,實踐了他自己所謂「一對一公平對決」的誓言。梅斯納一個人在北壁上奮鬥了三天三夜,垂直爬升 2300 公尺,成功登頂並且在 8 月 21 日活著回來了。
雪巴 (Sherpa) 在藏語中就是東方或東邊的人。雪巴人本來就是藏人的一支,過去五百年逐漸翻越喜馬拉雅主脊朝南散佈,如今分佈在尼伯爾東邊,印度東北部包括大吉嶺一帶,以及靠近中尼和中印邊界的西藏部分。其實這些山地民族並沒有特定的國家觀念,他們是被外人分割到中國、尼伯爾和印度的。這些人在山裡走來走去,一般來說可能政府也沒必要管他們,反正他們不做什麼顛覆活動,也繳不出多少稅。例如首批登頂聖母峰那兩個人之一的雪巴人丹增諾杰 (Tenzing Norgay, 1914--1986) 其實出生在西藏那頭,16 歲開始就跟著英國人的登山隊伍做挑夫,從西藏一直做到尼泊爾。在首登聖母峰之前就已經在登山界闖出了名氣,各國遠征隊搶著聘請他擔任嚮導。因為政治原因,他曾一度謊稱自己是在南吉巴札西邊的村落出生的。而他後來的事業基地與他最後的「家」,卻在印度的大吉嶺。
走進馬蹄狀的南吉巴札,旅館和小耳朵天碟圍繞半個谷地,馬蹄的重心位置豎立一座整潔亮麗的佛塔,四對具有佛性的鳳眼,親切但保持距離地環顧著三方的子民和一方的山水。站在佛塔附近,向北仰望,整個山城盡入眼底,屏障北方的是昆比友拉神山。面向南方,隔著柏特河谷,谷的右邊是孔德山,谷的左邊是康格魯山。這兩座山其實都是由三座或四座山峰組成的「群峰」,我就不再深入那些細節了。
南吉巴札從 1983 年開始供電,村民陸續從魯卡拉挑回來電視機、洗衣機、熱水爐和小耳朵這些設備,更別說像電燈和烤麵包機這些小電器了。二十多年來,已經有一代的年輕人在電氣化設備中長大。那些看電視長大的「城鎮」小孩,跟前面經過的那些村落中的「鄉下」小孩,有何不同呢?當我剛要踏入南吉,迎面走來兩個五歲的娃兒,我還正在想,他們看起來跟前面遇到的小孩有點不一樣,他們就已經同時舉起了木槍,對著我掃射,嘴巴裡射出連發的子彈,咑咑咑咑咑咑咑咑,射得我目瞪口呆。這些就是看電視長大的孩子啊。
今天是我的四十五歲生日。這幾年我都自備生日禮物(去年收到一群朋友合贈的衛星定位儀),今年的自我生日禮物就是這趟旅行。晚餐後,美琴幫我準備了類似生日蛋糕的圓餅,切了分食,以茶代酒,其實也過得挺樂。不料到了八點,突然熄燈,從廚房端出一塊真的布郎尼蛋糕,上面插著五根真的蠟燭。原來是蘇亞私下請廚房準備的。客棧主人為我掛上一條哈達,其實是有點像模仿劉文正的晚輩歌手喜歡搭在頸上的捲筒衛生紙,不過我還是很感動地接受了。整個屋子裡適逢其時的過客都成了座上嘉賓,大家一同在燭光中唱生日快樂歌。在 3400m 的海拔雖然不足以讓我呼吸困難,但是要一口氣吹熄五根蠟燭還是個不小的挑戰;我有點取巧地辦到了。然後小石和美琴幫忙分蛋糕,阿發幫忙照相(很遺憾豐州那時候正窩在床上對抗他的第一波高山反應,都是我害的,我請他喝了一杯啤酒),我把蛋糕分送到各桌國際賀客手上,有來自英格蘭、蘇格蘭、澳大利亞和日本的健行者共二男四女,還有尼泊爾本地的嚮導或挑夫共約十人。這麼一鬧就不可開交了,我又喝了 500cc 的啤酒吧;差點就要 high 過頭了。
值得回味一輩子的生日禮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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